《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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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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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那种架势和高高扬起的眉毛,于是又微笑着掉过头去。
这件事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得意非凡,心花怒放。不过反作用也是有的,因为
整整两天,也就是在十顿的用膳时间内,肖夏太太在餐厅里压根儿不东张西望,甚
至在进门时也不像往日的习惯那样,在大伙儿跟前“抛头露面”。这真叫汉斯难受。
可是这种不理不睬的样儿无疑全是装给他看的, 因而他们之间显然还保持某种关系,
哪怕其中有消极因素。这也够称心了。



约阿希姆曾经说过,除了同桌的餐友外,要在这儿结识其他的人是颇不容易的。
他现在认清这话确实一点也不假。在晚饭后短短一小时里,人们经常三五成群,形
成一个小团体,但时间常常短到二十分钟,肖夏太太也毫不例外地和她圈子里的人
们坐在一起——例如胸膛凹进的那位先生,头发像羊毛般的、幽默的小姑娘,沉默
寡言的布卢门科尔以及肩膀下垂的小伙子,他们都坐在小客厅的后堂。这间小客厅
看来是专留给“上等俄国人”用的。约阿希姆经常迫不及待地想早些离开,照他自
己说,为的是晚上的卧疗时间不致缩短;不过也许还有其他生活规律上的原因,这
点他虽没有说出,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却猜得出,也表示尊重。我们曾经责备汉斯
“随心所欲”,但不管他的意愿如何,他跟肖夏太太的结交却不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标。
他原则上对环境总是逆来顺受。他和那位俄国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和眉目传情,可
不是社交性质的,它们不负什么责任,也没有什么责任可言。也许正是本着这样的
原则,他很不喜欢社交活动。他头脑里想着“克拉芙吉亚”,心头就不禁怦怦乱跳,
但这点远不足以动摇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孙子的那份自信心,那就是他深信
和这个外国女人之间,除了实际上保持所谓那种神秘的关系外,再不想跟她有什么
瓜葛。这个女人不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不戴结婚戒指,在各个疗养所里消磨日子,
缺乏教养,关起门来砰砰作响,把面包揉成小球状,而且还要咬指甲呢。他深知同
这个女人之间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 而且对她的任何指摘(她的种种缺点他都承认),
他都无法卫护。显而易见,汉斯·卡斯托尔普并不是个生性傲慢的人,但某种世俗
的、传统性的骄傲却在他额际和朦胧的眼神里显示出来,在他身上产生一种优越感,
就凭这种优越感,他审察肖夏太太的为人;这种感觉他不愿摆脱,也摆脱不了。奇
怪的是,当某天听到肖夏太太讲起德语来时,他也许第一次才意识到自己这种高人
一等的优越感是多么强烈。当时他吃好饭在餐厅里站着,双手插在毛线衫袋里。汉
斯走过时注意到,她正同也许是在休息室里相识的另一个女病人聊天,娓娓动听地
讲着德语。这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祖国的语言,他骤然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
感;但同时也有一种感受,那就是把这种自豪感扔掉,让自己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
听到她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说起动人的德语来,他心里乐滋滋的。
总之,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他和山上这位疏懒的女病人之间那种默默无言的关
系,看作是假期中的某种风流韵事。在理智(也就是他本人的良知)的审判席上,提
出这样的情感要求是不许可的,这主要是因为肖夏太太是个病人,软弱无力,发着
烧,身体内部也在溃烂,而这和她可疑的生活方式也有密切关系,同时也进一步促
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她抱一种审慎的、若即若离的态度……不,就他内心而言,
他并不想真正跟她结识,至于别的,不管结果是祸是福,他都不在乎,反正他再一
个半星期就要到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去实习了。
不过目前,他跟女病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已促使他的情绪波动起来,时而紧张焦
灼,时而灰心失望。他把这看作是假期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内容,想痛痛快快地体验
它一下,并让自己的心绪随着这种情感的发展而上下起伏。这些情况,都有助于他
们情感的发展,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都刻板而有规律,彼此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
即使肖夏太太住在另一楼——她住的是二楼;据女教师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肖
夏太太是在公共休息室里仰卧治疗的,也就是米克洛西希上尉新近熄过灯的那间屋
顶休息室——但他们每天要吃五餐饭,彼此几乎形影不离。他们早晚相见不但有其
可能性,而且有其必然性。就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一天天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地打发日子,颇有踌躇满志之感,哪怕他在这有限的天地里活动,感到有些透不过
气来。
可是他还想加一把劲,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使自己走得更远些。肖夏太太平素入
席时总是姗姗来迟,因此他去餐厅也故意迟些,以便路上能遇见她。他梳洗时故意
拖拖拉拉,当约阿希姆进来找他时,他还没有完毕,于是叫表哥先走一步,说自己
接着就来。凭着对事态的某种直觉,他等待某个适当的时机,急匆匆地跑到二楼。
他下去时,不走从自己门口一直通往下面的楼梯,而是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准备在
那边下楼;靠近这儿有一扇他早已牢记在心的房门,那就是第七号病室的房门。沿
走廊在这条路上走,从楼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每走一步都会出现一个机会,那就
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门会随时打开——事实往往如此。肖夏太太砰一声关上了门,悄
悄地溜了出来,悄悄地顺楼梯走下去……有时她在他前面,用手托住发髻;有时汉
斯·卡斯托尔普走在前头,隐约感到她在凝神瞅着自己的背部,于是浑身一阵战栗,
好像有蚂蚁沿他的背脊往下爬动。不过他存心装腔作势,似乎根本不理会她在身边,
自己单独生活着,跟她毫不相干。他两手插在衣袋里,有时不必要地耸耸肩膀,用
力咳嗽几声,或者用拳头捶捶胸口——这一切无非表明自己对她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的。
有两次他表演得更加狡黠。他在餐桌坐下后,两手东摸西摸,惊异而着恼地说:
“哎哟,我把手帕给忘了!现在得再上楼去拿。”说着他就回病室,以便和“克拉芙
吉亚”相遇,因为这种邂逅与她走在他身前或身后相比,显得别有风味,同时更使
他心荡神漾,富于刺激性。他第一次玩这个把戏时,她在相当远的地方先用眼睛毫
无顾虑、毫不害臊地从头到脚打量他,走近时又若无其事地掉过脸去,然后再往前
走。因此,这次会见的结果没有多大价值。第二次她在不远的地方瞅他,直愣愣地、
一个劲儿地凝神瞅着他,脸色甚至有些阴沉沉的,当彼此从身边擦过时,她还是回
头看他,这一下简直使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有冷入骨髓之感。不过我们用不着
替他难过,因为他对此是求之不得的,而且完全是自作自受。但这次会见深深打动
了他的心,事后尤其如此。因为只有当一切都过去时,他才认清刚才发生些什么。
肖夏太太的脸,他从来没有像此刻看得这么清楚分明,纤细无遗。盘在她头上
的辫子是金黄色的,稍稍带有金属般的淡红色光泽;辫子打成一个发髻,从发髻上
他甚至可以分辨出一根根短发来。当时他和她的脸相隔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而她
姣美的形象则是他好久以来所熟悉的。对他来说,这个形象盖世无双:这是一个有
异国情调的、富有特征性的形象(因为在我们看来,只有外国人才有特征),带有北
国风味和浓厚的神秘色彩。就她那不易捉摸的特征和轮廓来说,往往会引起人们的
遐想。关键性的一点,也许是她高高突起的颧骨十分引人注目,颧骨几乎使眼睛受
到压迫,那对眼睛异常不鲜明,距离也隔得异常远,在颧骨的压力下,它们甚至有
些倾斜。由于同样的原因,她的腮帮儿稍稍凹进去,这样一来,又间接地使她略略
噘起的嘴唇显得十分丰满。 特别打动他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对细长的(汉斯·卡
斯托尔普的心目中是这样的)、充满魅力的吉尔吉斯人的眼睛,颜色像远处的山峦那
样,呈灰蓝色或蓝灰色,有时只要斜睨一眼——而不是存心看人——就一下子像罩
上一层暮色那样,变得灰暗朦胧,令人销魂。这就是克拉芙吉亚的眼睛,它们看起
汉斯来是那么咄咄逼人,而靠近身边时目光又是那么阴森,无论就眼睛的位置、光
泽和表情来看,和普里比斯拉夫·希佩的是多么酷肖!用“酷肖”这个词儿,其实一



点也不确切,他们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她上半部分脸儿的阔狭,扁塌塌的鼻
子,甚至白里透红的皮肤,腮帮儿健康的色泽(在肖夏太太的身上,这种健康不过是
一种假象,山上的病人都是这样;这无非是室外空气疗法的表面成绩而已),总之,
一切的一切都和普里比斯拉夫一般无二。以前,汉斯同他在校园里擦身而过时,普
里比斯拉夫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瞧他的。
这真叫他心惊胆战。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样的相逢喜不自胜,但同时内心也
滋长着恐惧和某种惶惶不安的情绪,这是他和她近在咫尺不可避免地面对面在一块
儿时引起的。他早已遗忘了的普里比斯拉夫,现在在山上却在肖夏太太的身上重现,
而且用吉尔吉斯人的眼睛瞅他——这似乎是不可避免地或无法逃避地命中注定的,
而这种无法逃避的命运叫人又喜又忧。这使人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不寒而栗,甚
至感到毛骨悚然。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到需要有人帮助他一下,内心迷迷糊
糊地乱作一团,可以认为,此刻他急于需人帮助、出主意或给予支持。
他前前后后想起了许多人,不知谁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起了约阿希姆——这个始终站在他一边的善良、正直的约阿希姆。这几月
来,他的眼神露出忧郁的光芒,过去他从来不耸肩膀,现在却时时不屑地作出这副
姿态。目前,约阿希姆袋里常带着那只 “蓝瓶子”,斯特尔夫人总爱称这种痰瓶为“蓝
色的亨利希”。一看到那张绷紧的脸,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心就冷了半截……就是这
个耿直的约阿希姆,曾苦苦要求顾问大夫贝伦斯让他出院,到平地或平原上——这
是山上病人对外面健康的大千世界的称呼,语气中显然带有稍稍轻蔑的成分——去
干他那久已渴望的事业。 为了迅速达到他的目的和节约时间(这儿山上人对时间浪费
得那么厉害),他一心一意地疗养,目的当然是希望能早日康复,但汉斯·卡斯托尔
普好几次觉察到,约阿希姆有时也只是“为疗养而疗养”;疗养和别的事情一样,到
头来也是一项义务,责任终究是责任,应当履行不误才是。
晚上,当约阿希姆和大伙儿在会客室里待上一刻钟后,总迫不及待地下楼去躺
着休养, 这倒很好, 因为他这种恪守纪律的军事作风对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市民
意识倒有几分帮助,否则他也许会无所事事地跟大伙儿在俄国人聚谈的小客厅里混
得更久。不过约阿希姆急于想使晚上的聚会很快收场,还有另一个他说不出口的理
由,这点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十分明白。自从他看到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脸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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