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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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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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更久。不过约阿希姆急于想使晚上的聚会很快收场,还有另一个他说不出口的理
由,这点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十分明白。自从他看到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脸有时
变得苍白起来和鼓起嘴巴满腔不高兴的样儿,他对这事看得一清二楚了。因为玛鲁
莎多半也在那边——玛鲁莎在漂亮的手指上戴着小小的红宝石戒指,始终绽开嘴笑
嘻嘻,手帕发出橙子的香气,乳峰耸得高高的,可内部被病菌蛀蚀了。汉斯·卡斯
托尔普知道正是她的存在促使他离去,因为这对他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吸引力。难道
约阿希姆也“陷在里面,不能自拔”,甚至比他自己陷得更深,因为约阿希姆每天有
五次之多能和玛鲁莎坐在同一张餐桌上,闻到她手帕上的橙子香味儿!不管怎样,
约阿希姆本人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对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思想问题,他怕帮不
了多少忙。他每天晚上离开大伙儿溜走固然很体面,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此深感
不安,他现在甚至觉得约阿希姆循规蹈矩地履行卧休疗法虽然是一个好榜样,自己
靠他的指引才获得这方面的经验,但这种做法也有值得怀疑之处。
汉斯·卡斯托尔普上山来还不到两星期,但他觉得时间还要长些。约阿希姆严
格遵守山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日程,在汉斯看来,这种生活对约阿希姆已习以为常,
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特色。因此,从这儿疗养院的角度看,他认为山下的生活几乎



有些古怪和反常。在寒冷的天气里做静卧疗法时,他已能熟练地把两条毯子均匀地
裹在身上,活像一具木乃伊。他按部就班干起这一行来,敏捷灵巧的程度和约阿希
姆相差无几,但一想到山下对这种玩艺儿和做法都一窍不通,不由哑然失笑。不错,
这是令人惊异的;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同时也很奇怪,他怎么对此会感到惊异,于
是他内心又萌起了找人商量和支持的念头。
他不由想起顾问大夫贝伦斯,想起他“免费”提出的忠告,叫他如何像别的病
人那样生活,甚至量体温。他还想到塞塔姆布里尼,想到这个人听了上述劝告后怎
么仰天长笑,而且引用《魔笛》中的一些词句。是的,他斟酌着他们两个人,看对
他有没有帮助。顾问大夫贝伦斯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人了,他可以做汉斯·卡斯托
尔普的父亲,何况他又是疗养院的主管,也就是最高权威。正因为他是父亲般的权
威,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打心眼儿里感到需要他,但内心未免忐忑不安,即使
他打算向顾问大夫求助,他对他可并没有怀着稚气的信念。顾问大夫在这儿埋葬了
他的妻子,当时他痛不欲生,后来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因为妻子的坟茔把他羁绊住
了。此外又因为他自己也染上了病。现在一切已过去了吗?他有否恢复健康,能不能
一心一意地治疗病人,让他们病愈后迅速回到山下工作?他的脸色经常发青,看来真
的在发烧。也许这是一种错觉,他脸上这种颜色不过是野外空气在作怪。汉斯·卡
斯托尔普自己的脸上每天也在“发干烧”,不用体温表就能断定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寒
热。当然,在人们听顾问大夫说话时,有时就又觉得他在发烧。他说话方式有些不
对头,听起来固然坦率亲切,但总有些不自然,有些过度兴奋。当人们一想到他青
灰色的脸颊和泪汪汪的眼睛时,尤其会有这样的想法。从这双眼睛的神态看,似乎
他一直在痛哭,在痛哭自己的妻子。汉斯·卡斯托尔普还记得塞塔姆布里尼对顾问
大夫下的评语,说他“情绪抑郁”,“德行欠佳”,还说他“精神有些错乱”。塞塔姆
布里尼这样说,也许不怀好意,不负责任,但他总觉得向顾问大夫求援没有太强的
信心。
但这里自然还有塞塔姆布里尼本人。他是一个对一切都看不顺眼的人,爱吹牛,
而且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人文主义者”。在汉斯的印象中,他口若悬河,把疾病和
愚蠢混为一谈,而且把它们称作是人类感情中的矛盾和困境。他情况怎样?在他身上
打主意有好处吗?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清楚记得,他住在山上时有几夜做了几个形象
异常鲜明的梦,对意大利人漂亮的、卷曲的小胡子下尖酸刻薄的微笑很有反感,同
时他怎样骂他是手摇风琴乐师,企图把他赶走,因为他在这里捣鬼。不过这只是做
梦,而汉斯·卡斯托尔普醒来后就判若两人,不像梦里那样放荡不羁。醒来时,情
况可能有些不同,也许从心底里体味一下塞塔姆布里尼创新式的为人之道也有好处
——意大利人执拗而爱挑剔,尽管挑剔时有些感伤,而且喋喋不休。他称自己是一
个道学家,显然他想对别人施加影响。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个小伙子衷心希望接受
别人的影响。当然受影响的程度不会太严重,以致在塞塔姆布里尼的怂恿下竟想整
理行装提前离院。最近意大利人不是一本正经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吗。
“试一下也好原文系拉丁文。 , ”他微笑地想。尽管他懂得这么多拉丁文,他还
称不上自己是一个人文主义者。结果他把希望寄托在塞塔姆布里尼身上,心甘情愿
地听他的教诲,留神谛听他发挥的种种见解。他们常常晤面,有时按规定到巉岩峭
壁的长椅边散步,偶尔也到山下的“高地”蹓跶,其他机会也多的是。例如用膳完
毕后,塞塔姆布里尼常常第一个站起身来,他穿的是方格条纹裤,嘴里衔着一支牙



签,大模大样地穿过摆着七张桌子的餐厅,不顾礼仪与习俗站在表兄弟的那张餐桌
旁“旁听”。他两脚搁在一起,神态悠闲,牙签夹在牙齿缝里,指手划脚地聊起天来。
有时他也挪过去一把椅子,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与女教师之间、或汉斯·卡斯托
尔普与鲁宾森小姐间的一个角落里,看他们桌上几个人吃最后一道菜,看来他自己
已不打算吃了。
“请允许我加入你们这个高雅的团体吧,”他一面说,一面紧握着这对表兄弟的
手,对桌上其他人也欠身致意。 “那边这位啤酒商,真叫人够受……更不必说啤酒商
老婆那失魂落魄的眼神了!可这位马格努斯先生, 刚才他对老百姓的心理发表了长篇
大论的演说。你们想听一听吗?‘咱们可爱的德国是一个大兵营,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不过内底里却有许多精明强悍之处。我情愿像咱们的人儿那样货真价实,而不像其
他人那样礼貌十足。要是我彻头彻尾地受骗上当,礼貌十足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
说的尽是这类话。我再也耐不住了。坐在我对面的又是一个可怜虫,她腮帮儿红得
像墓地里的玫瑰花一般,唔,一个西本博尔根地方的老处女,她老是滔滔不绝谈她
的什么‘小叔子’,而这号人谁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一句话,我再也受不了,于
是拔脚就跑。 ”
“您抓起旗子,溜之大吉,”斯特尔夫人说, “这个我想象得到。 ”
“一点儿也不假! ”塞塔姆布里尼嚷道。 “旗子!我明白,这个词儿用得多漂亮—
—不消说,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人儿!我懂得什么叫做溜之大吉……谁能创造出这
样漂亮的词儿来!——唔,我可以问一下您的健康状况进展如何吗,斯特尔夫人?”
看到斯特尔夫人装模作样的怪态,真叫人作呕。“老天爷, ”她说, “身体总是老样子,
您先生想必知道。进两步,退三步——您在这儿坐上五个月,老头儿又来了,说还
要再待半年。唉,真像坦塔罗斯根据希腊神话,坦塔罗斯(Tantalus)是主神宙斯之
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上面种有果树的水中,水一直没到下巴处,口渴想喝
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果树的树枝却升高了。后受罚被押至大理石的山
上。
那样在吃苦。人们总是拖三拖四的,想一想吧,到山上来了……”
“哦,您真出了个好主意!您终于赐给坦塔罗斯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换换环境!
您倒把他请了上来,让他滚转出名的大理石,调剂一下精神!这个,我称之为大慈
大悲。可是,太太,对于您口里传出来的一些秘闻,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还讲起什么
幽灵、鬼怪的故事……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置信,可是有关您的事儿,我却稀里
糊涂……”
“看来,您先生想跟我寻开心。”
“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呢。对于生活中的某些阴暗面,请先让
我安下心来,以后再谈谈什么开心的事儿。昨夜九点钟到十点钟光景,我在花园里
稍稍走动一下。我抬头往阳台张望,只见您房里电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样看来,
当时您做静卧疗法——既是尽义务,又是遵照医嘱办事,合情合理。‘咱们漂亮的女
病人躺在那儿, ’我暗自说, ‘她一丝不苟地恪守医嘱,以便尽快回家,早日投入斯
特尔先生的怀抱。 ’可是几分钟前,我听到的是什么呢?据说,正好在那个时候有人
见到您在治疗室里看电影(电影这个词,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用意大利文发音,重音落
在第四个音节上),以后又在咖啡馆里喝甜酒,还有什么‘吻糖’吻糖(Baiser),系
糖果的一种。 “Baiser”原系法文,是“接吻”之意。 ,而且……”斯特尔夫人抖抖



肩膀,用餐巾捂住嘴巴吃吃笑了起来,同时用胳膊肘轻轻推着约阿希姆·齐姆森和
布卢门科尔的肋骨(后者仍一言不发),狡黠而亲昵地眨巴着眼睛,显出一脸痴呆而
怡然自得的表情。晚上,她总在阳台上故意燃亮了台灯,让人们造成错觉,实际上
却悄悄溜走,到下面的“英国地区”寻欢作乐。她丈夫在坎斯塔特盼着她。玩这种
把戏的病人,其实不止她一个呢。
“……而且, ”塞塔姆布里尼继续说, “您吃那种‘吻糖’究竟跟谁在一起?原来
是跟布加勒斯特的米克洛西希上尉呢!有人对我斩钉截铁地说,他穿着妇女的紧身
胸衣,可是天哪,这倒是无关紧要的!夫人,我求您告诉我,当时您究竟在哪儿?
您能一饰两角啰!好歹您总是睡着的,那时,您的血肉之躯在阳台上作‘卧疗’,而
灵魂却出了窍,与米克洛西希上尉一起纵情作乐,吃他的‘吻糖’……”
斯特尔夫人听了这些话毛发直竖,仿佛有谁把她的骨头逗得痒酥酥的。
“咱们不知道,颠倒过来是不是更好,”塞塔姆布里尼说。 “那就是您独个儿享
受‘吻糖’的滋味, 而跟米克洛西希上尉一块儿做静卧疗法……”
“嘻,嘻,嘻……”
“各位知道最新的消息吗?”意大利人一个劲儿接下去问。
“有人被接回家去了——被魔鬼接走了。严格地说,是被他母亲大人接走了。
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很叫我喜欢。走了的那个人就是施内尔曼小伙子,安东·施
内尔曼,坐在前面那张桌上,和克莱费尔特小姐同桌。你们瞧,他的位置已空出来
了。不一会,又有人会补缺的,我对此毫不担心,不过安东一眨眼工夫就神不知鬼
不觉地不翼而飞。他到这儿一年半,他年纪才十六岁哩。他本来还得住上六个月。
可是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谁向施内尔曼太太漏了嘴的, 无论如何她听到了宝贝儿
子的一些风声,说他又是喝酒,又是怎么的,于是她出其不意地露面了,真是一位
威风凛凛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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