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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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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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的脸,然后抬起眼睛,掠过她的前额和头发望向空际。难道她知道他已约定在
两点钟时去检查身体?看来确实这样。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正如她没法知道一分钟
前他头脑中刚掠过的想法一样——他在想是否有可能叫约阿希姆捎个信给顾问大



夫,说自己的感冒已好了些,不必再作检查。经那位女人意味深长微笑了一下以后,
他这种想法当然缩了回去,认为这么做再也没有什么好处了。他顿时变得厌倦无聊。
过了一秒钟,约阿希姆已把他那卷起的餐巾放在桌上,扬起眉毛向他示意,同时也
向桌上的人们欠了欠身子,准备离席。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跨着外表上是坚定
的、内心里却是蹒跚的步伐,带着肖夏太太的微笑和目光,随表哥一起离开餐厅。
从昨天早晨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今天的计划,就是现在,他们走路时还
是心照不宣,默默无言。约阿希姆匆匆地上路,因为约定的时间已过,而顾问大夫
贝伦斯是坚决要求人们准时的。他们离餐厅沿着底层的走廊前进,走过“行政管理
室”,踏着铺有亚麻布地毯的光洁而打过蜡的楼梯,来到地下室。约阿希姆敲正好对
着楼梯的那扇门,门上挂着一块瓷质的标牌,牌上写有“就诊室由此入内”的字样,
以资辨认。
“进来! ”贝伦斯高声应道,第一个字眼说得特别响亮。他身穿白大褂站在就诊
室中央,右手握着黑色的听筒,这时他正用听筒拍拍大腿。
“及时,及时,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那双鼓起的眼睛向挂钟望了一下。“Un poco
più presto, signori!意大利文:稍稍快一些,先生们!我们不是专为你们这两位
贵人服务的。 ”
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双用写字台旁,前面是一扇窗子。他身穿一件亮光光的
黑衬衫,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握钢笔,另一只手捋着胡
子,前面摆着一大堆文件,很像是病情记录。他以助理人员的身份,用懒洋洋的神
情朝进来的一对青年人瞧了一下。
“哎,把病历卡交上来!”顾问大夫听完了约阿希姆的道歉后就答上一句,把他
手上标有体温曲线的卡片接过来,细细察看。这时病人急急卸去上身的衣着,把脱
下的衣服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谁也不理会。他东张西望地站
了一会,然后坐在一把老式的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安置在一张放有玻璃水瓶的小桌
旁,椅子的扶手饰有流苏。墙边有几口书橱,尽是一些书脊厚厚的医书和卷册。室
内除了一把高低可调节的、铺有一块白油布的长沙发椅外,别无其他家具。长沙发
椅的头枕上有一条纸餐巾。
“点七,点九,点八, ”贝伦斯一面翻阅一周的病历卡,一面嘀咕起来。在这份
卡片里,约阿希姆把一天五次的体温都如实地记录下来。“您的身体依旧一闪一闪地
在发微光呢,亲爱的齐姆森。咱们还不能确切地说,您最近已变得结实些了。(他说
“最近”,是指过去的四星期。)毒性还没有退呢,毒性还没有退,”他说。 “这个,
一朝一夕当然是办不到的。咱们又不能玩弄魔法。”约阿希姆点点头,耸耸他那光油
油的肩膀,虽然他本来还想反驳,说自己绝不是昨天才上山的。
“您右脐门刺过针的地方现在怎么样了?那里发出的声音总是很尖的。 好些了吗?
喂,请您过来,让我规规矩矩给你叩几下看。”于是他就开始诊察了。
顾问大夫贝伦斯叉开双腿,身子向后仰,听筒挟在胳膊下,先使出手腕之力叩
打约阿希姆的右肩上部,叩时用右手那只强有力的中指作为锤子,而以左手充作承
托物。接着他叩起约阿希姆肩胛骨的下部,再从侧面拍打他背部的中央和下方,而
约阿希姆则像老资格的病人那样,抬起胳膊让大夫敲敲腋下。以后又在左侧重复同
样的过程,完毕后,顾问大夫命令一声:“转身! ”于是叩击起他的胸部来。他随即
叩击脖子下面的锁骨处,沿胸部上下反复敲拍,先右侧,后左侧。在叩诊圆满结束



以后,他转而用听诊诊察;他把听筒的一端套在耳朵上,一端按在约阿希姆的胸部
和背部——凡是以前他叩击过的地方,他都用听筒听。这时约阿希姆还得一会儿深
呼吸,一会儿强行咳嗽。这使他显得十分紧张,他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直淌泪水。
顾问大夫贝伦斯把病人身上听到的,都用简短的固定用语说给坐在写字台对侧的助
手听,这使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禁想起裁缝的工作过程来:当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男
人要替你把衣服的尺寸量一下,他一面依照传统的程序把量尺在客户躯干和四肢各
处按来按去, 一面把量得的数字报给俯身坐着的助手听, 让对方用笔一一记下。 “弱”,
“减弱”,顾问大夫贝伦斯在口授。 “气泡音, ”他说,后来又说了一遍: “气泡音(显
然,这是好的)。”“粗糙, ”他说,脸色沉了下来。“异常粗糙。 ”“罗音。 ”克罗科夫
斯基大夫把这一切都记了下来,像裁缝的助手记下裁缝口授的数字似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紧紧跟随着这些动作。他细细看着约
阿希姆的上身,陷入沉思。在约阿希姆气喘吁吁时,他的肋骨(谢天谢地,他总算具
备全副肋骨)在绷紧的皮肤下面高高耸起,而胃部却陷了进去。汉斯看到的,是一个
青年瘦棱棱的、黄里带黑的上身,胸骨处长着黑茸茸的汗毛,两只胳膊坚实有力,
其中一只胳膊的手腕上戴有链镯。“这是运动员的胳膊, ”汉斯·卡斯托尔普想;他
一直很爱体育锻炼,而我在这方面却毫无作为,这跟他喜欢当兵也不无关系。他总
喜欢在身体上打主意,比我要喜欢得多,而且喜欢的方式也不一样。我始终是一个
文人,更多地向往热水浴和吃得好、喝得好这类的事,而他呢,关心的都是丈夫气
概的要求和业绩。可现在呢,他的身体在另一个方面变得显赫了,显得独立自在而
十分重要,而这却是疾病造成的。约阿希姆体内在发烧,毒性迟迟未消,身体一直
不见康复,哪怕这位可怜的青年人很想下山去做一个军人。除了胸口的一撮毛外,
他发育得同书里描写的一样好,外表上长得与观景楼此处指罗马梵蒂冈宫殿内的建
筑。该处侧翼有阿波罗雕像。上阿波罗阿波罗,系希腊神话中主管光明、青春、音
乐和诗歌等的天神,一说即太阳神。的雕像一般无二。可是内部他有的是隐疾,而
外部又因病发着寒热;疾病使人们形体大为改观,它使身体大受影响……他一想到
这些,不禁暗自震惊,于是用探询的目光迅速朝约阿希姆瞥了一眼,眼光从裸露的
上身一直移到他的眼睛,他那双又黑又大而又温柔的眼睛。由于强行呼吸和咳嗽,
约阿希姆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随着检查的进行,那双眼睛带着忧伤的神色越过旁
观者一直向空际凝视。
但这时顾问大夫贝伦斯已结束他的工作。
“喔,齐姆森,这回倒不错,”他说。 “从检查结果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下一
次(他指的是四星期以后),情况肯定还会好些。”
“顾问大夫先生,您看还得多久……”
“您又想催我了吗?您还处于酩酊状态,可不能下山跟您的那伙人团聚嘛!最近
我不是说过还得半年——看我的面上,您就从最近算起吧,可您得把这看作是最短
期限。住在这儿毕竟不算差,您得懂点儿礼节才是。我们这里又不是监狱,也不是
什么……西伯利亚的矿山!也许您想说, 我们这块地方同监狱和矿山相差无几?好啊,
齐姆森!那就开路吧!谁还有兴趣,快过来!”他叫了一声,仰天望着。他伸出胳膊,
把听筒递给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克罗科夫斯基站起身,接住听筒,又在约阿希姆身
上略略复查了一下。
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站了起来。他两眼紧紧盯着顾问大夫,大夫叉开两腿,



张大嘴巴,似乎陷入了沉思。汉斯开始急急忙忙作准备。他过于匆忙,在将花点活
袖衬衫往头上翻出时,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这时,他这个碧眼金发、胸围狭窄的
青年人,浑身雪白地站在顾问大夫贝伦斯面前。同约阿希姆·齐姆森相比,他显得
文绉绉的。
但顾问大夫只是让他站着,还在沉思默想。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又坐了下来,
约阿希姆也穿好了衣服。贝伦斯终于决定对那个有兴致前来检查的人注意起来。
“哎哟,现在轮到您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他那硕大无比的手握住汉斯·卡斯
托尔普的上臂,接着把他推开,尖起眼睛打量着他。贝伦斯不像一般人看别人那样
望着对方的脸,而是瞧他的身体;他像转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把汉斯的身子
转过来,同时还盯着汉斯背部。“哼哼, ”他说, “喔,让咱们瞧瞧您有什么花样。”
于是像以前那样开始敲敲拍拍。
他像刚才对约阿希姆·齐姆森那样,在上身到处叩击,而且在好几块地方来回
叩了好多次。有较长一段时间,他交替地东拍拍,西敲敲;为了比较起见,他又叩
了锁骨的右上方,接着又击起它的下方来。
“听到了吗?”他问对侧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离他五步
远的写字台旁,他点了点头,表示听清对方的话。他板起脸,下巴一直低垂到胸前,
胡子紧压在胸口,尖端向上翘起。
“深呼吸!咳嗽!”顾问大夫下起命令来,这时又接过听筒。汉斯·卡斯托尔普
气喘吁吁地配合他工作达八分或十分钟之久,而顾问大夫则不住地在听。他一言不
发,只是把听筒一忽儿移到东,一忽儿移到西,对刚才频频叩击过的各个部位,特
别反反复复地细听。听完后,他把听诊器挟在胳膊下,反剪双手,垂头望着他本人
和汉斯·卡斯托尔普之间的地面。
“嗯,卡斯托尔普,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只喊这个青年人的姓氏——“情况
跟我以前一直设想的大致相同。卡斯托尔普,我本来已对您起过疑心,现在我可以
向您直说了——从我一开始愧不敢当地有幸和您结识的那时候起,我就颇有把握地
猜测到,您会悄悄地成为我们这儿的一员,而且有朝一日将会看出,像许多上山时
原来翘起鼻子东张西望一心想寻欢作乐的人们那样,您终有一天会认识到在这儿多
逗留一个时期是有好处的——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这岂止是‘好处’而已——而
逗留的目的并非出于漫不经心的猎奇。”
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脸刷的一下变了色。约阿希姆正想去扣背带,这时在他刚
才站的地方停住了,留神听着……
“您在那边有一个好心肠的、富于同情心的表哥呢,”顾问大夫继续说,说时朝
约阿希姆的方向摆动脑袋,身子一摇一晃好容易才站定脚跟。“我们不久就有希望可
以说,他过去曾经生过病,不过根据我们眼前的诊断,我们也敢说他早先曾经一度
生过病,您那位顶刮刮的表哥。正像思想家所说的,这就是apriori拉丁文,意谓:
演绎性的、先验的或先天的。对您发生了某些影响,亲爱的卡斯托尔普……”
“他只是我异父方面的表哥,顾问大夫先生。”
“嘿嘿。您总不能连表哥也不认呀。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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