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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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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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象他本国的习俗那样对待外国人总是彬彬有礼,他可受不了。他接着说:
“这是我的事。也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再摇回去。”
他不吭声。船桨仍在泼泼地划着水,水浪闷声闷气地拍着船头。嘀咕又开始了:
划船人又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他该怎么办呢?我们这位旅客在水面上独个儿与这个神秘莫测、一意孤行的人
在一起,对如何实现自己的愿望感到一筹莫展。如果他不象现在那么激动,他该休
息得多么甜美啊!他本来不是巴望着在船里能呆得久些,但愿此景常在吗?看来,
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而且这毕竟也是最舒坦的。他感到一阵倦怠,这似
乎是座椅引起的;这是一种低低的、有黑垫子的扶手椅,他后面那位专横的船老大
摇起桨来,椅子就轻轻地向左右摇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从阿申巴赫的脑海中闪
过,也许我已落入一个歹徒之手,而要采取防卫行动却又无能为力。更麻烦的似乎
是这样一种可能性: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说
是要尽力防止此事发生的某种意念……促使他又一次振作精神。他问:
“你要多少船钱?”
划船人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瞪着前方,口答说:
“反正您会付的。”
他顶着回答一句,语气显得相当强硬。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说:
“要是你把我摇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钱,一个子儿也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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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要到海滨浴场去吧。”
“可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摇你去吧,我摇得不错哪。”
阿申巴赫想,这话倒不错,于是又宽了心。确实,你替我摇得不错。即使你想
要我的钱,而且用桨儿朝我背后猛击一下送我入地狱,你还得好好地替我划船。
不过这类事没有发生。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些交往:有一只坐满男男女女、载
歌载舞的小船迎面而来,把平底船拦住,硬要挨在一起彼此靠着向前行驶;他们奏
着吉他和曼陀林,纵情歌唱,本来湖面上一片宁静,现在却荡漾着有异国情调的、
以赢利为目的的抒情歌声。阿申巴赫把钱币投在他们伸手拿着的帽子里,于是他们
一声不响地摇走了。这时又可以听到划船人的咕哝声,他还是在断断续续地自言自
语。
船儿就这样继续向前摇去,一艘汽船驶往城里去,船后激起的水波使小船颠簸
起来。岸上有两个公务人员反剪双手踱来踱去,脸朝着咸水湖。阿申巴赫在一个老
头儿的帮助下离跳板上岸,老头几乎里拿着一条有钩的篙子;威尼斯每个码头上都
有这种老人。因为他手边缺乏一些零款,他就过去到浮码头附近一家饭店里兑一下,
准备随手付些钱给船老大。他在门厅里换好了钱,回到原处,不料看到他的旅行用
品都已放在码头的一部手推车上,而平底船和船老大已无影无踪。
“他溜走了,”手里拿着有钩的船篙的那个老头儿说。“他是一个坏蛋,没有



执照,老爷。没有执照的船老大只有他一个人。有人打电话通知这儿,他看出有人
守着他,于是逃跑了。”
“阿申巴赫耸耸肩膀。”
“那位老兄自由地划了一阵船,”老头儿说,接着就拿下帽子向他递去。阿申
巴赫投下一些钱币。他吩咐把行李送往海滨浴场的饭店里,自己则跟着手推车沿一
条林荫道走去,林荫道上开满了白花,两旁有小吃部、货摊及供膳宿的地方。这条
路横穿小岛一直通到海滩。
他取道花园的草坪从后面走进宽敞的饭店,经过大厅、前厅一直到办公室。饭
店里已预先知道他要来,因此热情接待。经理是一个矮小、和气而善于献殷勤的人,
长着一脸黑胡髭,穿着一作法国式燕尾服。他亲自乘电梯陪他上三层楼,领他进一
个房间。这是一问舒适、幽雅的卧室,家具用樱桃木制成,房里供着花儿,香气扑
鼻,一排长窗朝大海那面开着。经理走了后,他踱到一扇窗边,这时人们在他背后
把行李搬来,在房间里安顿好。他就凭窗眺望午后人影稀少的沙滩和没有阳光的大
海。那时正好涨潮,海水把连绵起伏的波浪一阵阵推向海岸,发出均匀而安闲的节
奏声。
个性孤独、沉默寡言的人们,在观察和感受方面没有象合群的人们那样清晰敏
锐,但比他们却更为深刻。前者的思路较为迟钝,但却神采飞扬,而且不无忧伤之
情。在别人可以一顾了之、一笑置之或三言两语就可轻易作结论的景象和感受,却
会盘踞在这种人的脑际,久久不能忘怀;它们默默地陷在里面,变得意味深长,同
时也就成为经验、情感以及大胆的冒险精神。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一种敢
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丽的创作,也就是诗。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
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住格,也会使人萌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种种景象…
…那个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嘴里“小亲亲呀”说个不停的面目可憎的老头儿,那个
被禁止营业、船钱落空的船老大,到现在还印在这位旅行者的心坎里,使他久久不
能平静。尽管这些都不妨害他的理智,而且委实也不值得仔细思索,但它们从本质
上说都是些怪现象,这种矛盾心里使他焦躁不安。不过在这样的心绪中,他还是举
目眺望大海,为体会到威尼斯近在眼前而高兴。过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来,洗了脸,
叫女服务员作好一番布置,让自己舒服一会,然后乘电梯下楼。开电梯的是一个穿
绿色制服的瑞士人。
他在朝向大海的露台上喝茶,然后走向下面,在海滨的散步场所走了一阵,方
向朝着至上饭店。当他回来时,看来已是换衣服、吃晚饭的时间了。他更衣的动作
一向慢条斯理,因为他惯于在盥洗室里构思,但尽管如此,他到休息室的时间还是
稍稍早些。这时,饭店里已有许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他们互不相识,彼此都装
得很冷淡,但实际上大家都在等饭吃。他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在一只有扶手的皮
椅里坐下,张眼察看周围的同伴们。这些人看去十分舒服,和第一阶段旅途上所见
到的人物迥然不同。
这里令人有一种见识丰富、眼界开阔之感。人们压低了声音在交谈,讲的是一
些大国的语言。时髦的夜礼服,温文尔雅的风度,使这里各种人物的仪表显得落落
大方。这儿可以看到干巴巴的美国人,家人前拥后簇的俄国人,英国的太太们,以
及法国保姆陪伴着的德国孩子。宾客中看来以斯拉夫人占优势。在阿申巴赫身旁,
有人在讲波兰话。



在一张柳条桌周围,聚集着一群少年男女,他们由一位家庭女教师或伴娘照管
着,三个是少女,年龄看来不过十五到十六岁光景,还有一个头发长长的男孩子,
大约十四岁。这个男孩子长得非常俊,阿申巴赫看得呆住了。他脸色苍白,神态幽
娴,一头蜜色的鬃发,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张迷人的嘴。他象天使般的纯净可爱,
令人想起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塑品。他秀美的外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阿申
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或造型艺术中,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雕细琢的可喜的艺术作品。
更使他惊异的,则是他姊姊的教养方式跟他的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这从她们的衣
着和举止上表现出来。这三个姑娘中最大的一个看去已经成人,她们的装束都很朴
素严肃,失去了少女应有的风度。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长的朴实的蓝灰色衣
服,象是随随便便剪裁出来的,很不合身;翻转的白色衣领,算是她们身上唯一耀
眼的地方。这种装束把身材上的优美线条都硬给压抑下去了。她们头发平梳着,紧
贴在脑袋上,这就使脸蛋儿显得象修女一样,奄奄无生气。当然,这一切都是做母
亲的在指挥;不过她这种对三位姑娘学究式的严格要求,却一点也不想加在那个男
孩子身上。他显然是娇生惯养的。家里人从来不敢拿剪子去剪他漂亮的头发,他的
头发在额角上一络络卷曲着,一直垂到耳际和脖子边。他穿着一件英国的海员上衣,
打裥的袖子在下端稍稍紧些;他的手还象孩子一般的小,袖子正好遮住了他纤弱的
腕部。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使这个娇小的身躯看去带几分阔气和骄纵。他
坐着,半边身影面向着观察他的阿申巴赫,一只穿黑漆皮鞋的脚搁在另一只前面,
时子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腮帮儿紧偎在一只合拢的手里;他神态悠闲,完全不象他
几位妇人气的姊姊那样,看去老是那么古板、拘谨。他体弱多病吧?因为在一头金
色浓密鬈发的衬托下,他脸上的肤色白得象雕琢成的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一个大
人们不正常的偏爱下宠坏了的孩子?阿申巴赫认为后面这种想法似乎对头些。几乎
每个艺术家天生部有一种任性而邪恶的倾向, 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非正义性,
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一位侍者进来在周围跑了一圈,用英语通知说晚饭已准备好了。这群人渐渐散
开,经过玻璃门一直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上过来。里面,人们
已开始用餐,但这些年青的波兰人仍在柳条桌旁呆着。阿申巴赫安闲地坐在低陷的
安乐椅里,举目欣赏他眼前的美色,和他们一起等着。
家庭教师是一个面色红润的年青矮胖女人,她终于作出站起来的姿态。她扬起
眉毛拿椅子一把推向后面,向走进休息室来的一个高大妇人俯身致意。这位妇人穿
一件银灰色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宝气。她冷若冰霜,端庄稳重,她略施香粉的头发
发型和衣服式样却别具一种淳朴的风格,凡是把虔诚看作是一种高贵品德的那些圈
子里,人们是往往崇尚这种风格的。她可能是某一位德国高级官员的夫人,她的豪
华气派只是从一身饰物中显现出来,它们几乎都是无价之宝……一副耳环,一副长长
的三股式项链,上面饰着樱桃般大小的、隐隐闪光的珍珠。
三个姊姊霍地站了起来。她们弯下身子去吻妈妈的手,她却漠然一笑,掉头跟
女教师用法文说些什么话。她的脸是花过一番保养功夫的,但鼻儿尖尖,有些憔悴。
这时她向玻璃门走去。三个姐姐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照年龄大小先后走着,后面
是女教师,最后才是那个男孩子。在他正要跨出门槛之前,不知怎的回头一望。这
时休息室里已空无一人,他那双独特的、蒙蒙胧胧的灰色眸子正好与阿申巴赫的视
线相遇。阿申巴赫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当然,他所看到的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他们在母亲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们
等着她,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进餐厅时遵守礼仪,规矩十足。只是这一切都是那
么富于表情,充分体现出优秀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动。
他又滞留片刻,然后走进餐厅。当他发觉指定他用膳的那张桌子离波兰一家人很远
时,他不免感到一阵遗憾。他很累,但情绪十分激动,在这段长而沉闷的就餐时间
内,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自己。他对自然法则与个人之间所
必然存在的关系沉思默想……人世间的美莫非就是由此产生的,他考察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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