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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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第一期-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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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左手的银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那是九月送他的礼物,虽然已佩戴多年,却始终不曾褪色,依旧如刚从她的口袋里拿出时的样子。
  那天嘉羽问,都是男生送女生戒指,咱们这样颠倒了吧?
  九月说,如果要送我戒指,就必须是真正的那一枚。真正的,你明白么。
  生活是一条漫长漆黑看不到尽头的甬道,而这些对话就像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长久以来为他照亮漆黑的前路,即使说给梅纹听的这一刻,嘉羽仍旧感到来自心底的快乐和希望。
  他们坐在那里,嘉羽给她讲过去的事情。他和九月如何相识,怎样相爱,他们留下过足迹的地方,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听过的音乐会。梅纹只是安静地听着,或许没有,她的脑海里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
  那一刻,嘉羽突然觉得,没有故事要讲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小提琴缓缓带出轻柔曼妙的旋律,那是Massenet的'Meditation',又将嘉羽带回多年前的某个春天。他塞着耳机骑着单车穿行在校园里,没有目的地,只是那么游荡着。他顺着平日极少走过的小路,缓慢地前行,他发现,竟是如此喜欢这座园子,呼吸这里的空气,看着人们脸上洋溢着的平静的欢愉。
  他和梅纹再也没有交谈。她太累了。两天的经历足够令人沮丧和疲惫,宽慰是没有用的,她需要休息。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梅纹早已靠在嘉羽的肩上熟睡过去。他不愿惊扰到她,如果一个肩膀可以令她睡得安稳,没有噩梦,那么他愿意一动不动地等她醒来。或许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可嘉羽依然愿意这样做,就当作是为自己吧。
  天光顺着忘记合严的百叶窗窄小的缝隙倾泻进来,深蓝、靛青、直至白炽的亮色。
  41。
  嘉羽决定,将房东家的小黄猫命名为傻笑,因为它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脚步,咧着嘴看自己的白爪子。为什么这里的毛色与众不同,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智力范围,但小家伙很豁达,傻傻一笑了之。
  傻笑极其谨慎地拓展自己的地盘,起初总是卧在灌木后,警惕地张望四周。了无生气的院落带给它足够的安全感后,才一步三停地靠近那辆旧单车,用脑袋去蹭干瘪的后轮,凑近鼻子嗅嗅生锈的辐条。眼见这个钢铁怪物无动于衷,正要离开,被尾巴挂到的脚踏哗啦一声响,傻笑如遭雷击,毛发直竖,飞也似钻进灌木,伏在地面只露出两只像玻璃弹球的灰蓝色眼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1)
确认危险解除,傻笑挺起身子,翘着尾巴朝目标进发。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傻笑如同一个偏执狂,无法停止拨弄那只可怜的脚踏,侧着脑袋看它像风车一样旋转,发出金属摩擦的噪音,大概在它听来,这算是不错的旋律。一个乐章结束,傻笑换只爪子接着演奏,这回急风骤雨排山倒海而来,它已经完全沉醉其中,根本不去理会远处门槛上坐着的嘉羽和尚平笑得前仰后合。
  上午离开梅纹家之前,嘉羽将她抱上床,盖好棉被,并接了杯清水放在床头,不知现在她是否仍在昏睡。如果起床拉开百叶窗,她会看到一周以来最好的天气,风驻云歇,气温回升,阳光普照大地,颜色和形状都很古怪的建筑高低错落,贴着大地将触角伸向天边。
  傻笑大约玩得饿了,终于抛弃脚踏,颠着小步跑回家去了。嘉羽和尚平无戏可看,就点起烟来天南海北地聊。尚平说这家房东是个孤苦的老太太,头发花白,面庞清瘦,耳朵不够灵光,走路也不大安稳。她丈夫早亡,独子前些年到南方工作,一去杳无音讯,留下老人孤独的生活。她极少出门,只是偶尔清早去市场买些新鲜菜蔬,更是从不与人聊起自己,若不是有一次尚平在上班路上见她提着菜,步履蹒跚,赶忙上前接过篮子,扶老人回家,也许连这些都没有机会知道。
  嘉羽环顾眼前高高低低的围墙和红漆斑驳的大门,努力想象着当初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景象,在那些美好的岁月里,会有人料到她日后夫离子散晚景凄凉的结局么。
  尚平吸了一口烟继续讲,据说这片马上就要搬迁了,要建成那种写字楼,他指着四周的灰色楼房。很多附近的拆迁户都已经等不及了,因为这笔搬迁费不是小数目,还能从此住进体面的公寓楼。但是老太太的生活无疑更加艰辛,她会因为不会用电梯而步行上下楼,她会找不到市场的方向,她会失去所有的房客,只剩傻笑陪伴左右了却余生。
  也许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如此,那不是谁的错误,只是种无法逃脱的处境。
  42。
  嘉羽敲敲房东的门,一串轻轻的脚步声,门吱呀打开。风蚀刀刻的皱纹布满老太太的脸,眼里落了霜白,泛不出一丝光泽。但老人家的精神还好,说话虽然没什么力道,语气里还是听得出开心。
  嘉羽自我介绍一番,说如果今后遇到困难,无论大小,只要他跟尚平能帮得上忙,请老人家别客气,尽管吩咐。他一字一顿讲得很慢,然后递上他们的手机号。老太太挥挥手,说这里没电话,不过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如果有事,我就直接敲隔壁的门。
  她请嘉羽进屋坐坐,嘉羽婉拒了,因为他看到傻笑正躲在老人的身后警觉地向这边观望。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回来。
  奶奶,院子里的自行车是您家的么?
  是从前我儿子上学时骑的,搁了很久。你想骑的话尽管拿去好了,就是太破旧了,可能要换些零件。老人家的直觉和爽快令嘉羽吃惊,本来他觉得这样的要求过分唐突,还在犹豫如何开口,倒是对方先解了围,连忙鞠躬致谢。
  修车铺的师傅坐看右看,一屁股坐回小马扎,说后轮锈得太厉害必须用新的,前面的辐条也得换不少,加上车轴、车座、车锁等等,费用恐怕不比二手车便宜多少。嘉羽听到车还有救便宽了心,他谢过师傅的好意,执意请他尽力修好。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2)
坐在马扎上,点上烟,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嘉羽看着那辆气息奄奄的单车在师傅的手里渐渐恢复元气。它像极了从前的那辆单车,线条简单粗糙,勾勒出同样的气派和阳刚,还带着与世无争的不屑。为了应付庞大的大学校园,高中毕业时嘉羽去火车站办理托运,让那辆车一路相伴到达这座城市。起初别人听闻,无不耸耸肩表示不可思议,九月则说,原来你有这么强的恋物癖。
  跨上单车回家,周围的景致似乎带上些与往日不同的潇洒。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嘉羽想起做出回国决定的那天,在美式中餐馆吃完晚饭,fortune cookie里的字条上写着:You will h*e good luck in your personal affairs。
  这是第一次,他愿意相信,fortune cookie是能够给人带来幸运的东西。它不是简单的字词,而是预言,我们可以回去,故事可以重演。嘉羽翻开钱夹,字条还安稳地躲在驾照后面。或许九月说得对,我真的有恋物癖。
  43。
  尚平说他有上班焦虑症,每到星期天太阳落山,他便惶惶不可终日,在屋里前后踱步。嘉羽正在望着停在门前的单车心神荡漾,突然说,不如我们去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在九月出现之前,是他和尚平心中的圣地。第一次划拳,第一次喝醉,第一次抱头痛哭,都是在这里。入夜后,酒馆灰色外墙的朱红大字〃Napoli〃淡去了光彩,把热闹留给门里喧哗的人们。据说,店老板是那支历史悠久的意大利足球队的铁杆,大约是受了马拉多纳的影响,天蓝色的球衣和老马的比赛照片挂满墙壁。但这里并不同于美国的体育酒吧,没有电视、台球桌或者漂亮的女招待,大家只是各自围着小圆桌,喝着小酒,烧烤的烟雾弥漫其间。
  军训的夏天,他们时常在寝室熄灯后溜号,骑单车直奔这里。远远看到灯火辉煌,桌椅漫延到街边,心里就格外踏实,旺盛的荷尔蒙和枯燥无味的训练使他们急于逃脱,哪怕仅仅是一两个小时和几瓶酒也足够。
  更晚的时候,邻桌的客人不断散去,门外树下靠着的单车越来越少,空间大了,心变得敞亮。酒劲上来,尚平喜欢讲自己的故事,评书一般断断续续。对他来说,有些话就像告解,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方可开口,那不勒斯便是他的圣母院。
  也许是那个怀旧老板的惯例,夜半的酒馆总会放那首'把悲伤留给自己',劣质的音箱使陈升的嗓音愈发粗厉,高音处甚至有些失真。可是,嘉羽觉得这样的声音反而真切,去除了伪饰,缓慢深沉而又饱含感情,拥抱着深深的内在。
  谦卑之心让嘉羽相信,自己并不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它们提供了太过宽广的世界,他没有去过的世界,所以不如简单地说喜欢那些歌词的表象好了。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无论你在天涯海角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不知是陈升的歌还是尚平的故事让他听得入神,嘉羽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听着,喝着啤酒,觉得岁月美好,时间停滞。
  44。
  一切如昔。嘉羽和尚平捡了不惹眼的桌椅坐下,上下打量酒馆里的每个角落,像是新来的客人。年纪轻轻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进来,高高瘦瘦,肩上背着书包,明天还有艰深的课程和难以应付的作业题。嘉羽说,我们当年也总是这样一副迷茫状么,真同情他们。
  可是同一间教室,除了老师,一样坐着漂亮的女生,他们有选择让时间加快的权力,尚平笑着说。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3)
我们应该回学校看看,嘉羽建议道。他清楚地知道数次站在校门前的踯躅犹豫,其实是自己的胆怯和逃避,他害怕面对陌生感。作为校园里曾经的主角,嘉羽所不能接受的,恰恰是这局外人的身份,远远观望而无法参与。
  下个周末吧,说不定还能混场球踢。尚平面露兴奋。
  尚平的肯定让他感到踏实,仿佛自己是被说服的一方。
  周末总是最难熬的,尚平说,有时还不如工作日,起码能看到满屋子的人们在忙碌。可能因为对这个城市太熟悉了,所谓日新月异,也许是给像你这样的人来体会的。
  嘉羽放下酒杯点点头,,他说,一旦离开家,人就不应该长久地留在某个地方,因为没有归属感,身处的环境也就变成了拗口的地名,变成了高速路出口的标志牌。既然没有感情,倒不如坚持走下去,离开、到达、再离开,直至成为一名流浪者。
  而且是国际流浪者,尚平指着嘉羽说,但你知道自己仍然有家,在最初的起点。
  家是回不去的。嘉羽叹口气。所谓家,并不是一座城市或一间房子,任何地理的存在都依赖于人,所以家是人。当你因为要去向某处为见到某些人而兴奋,你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喜欢那个地方,其实当人去楼空,它对你来说不过是一纸地图上的标签而已。
  每当我回头望,总会万般惊恐地发现,人们正以惊人的速度抹去我在每个生活过的地方存留的记忆。曾经就读的小学已经夷为平地,校门口绵延百米的小商贩作鸟兽散,随之灰飞烟灭的糖人、冰糖葫芦、洋片和爆米花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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