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了,大家马上可以政变上台了。可豹子,原是心粗事笨的人,却这次,事前戒了心,把大家扔的签重又捡起来,瞪眼发现牛林一只手中握着四枝一般长的签;另外一只手,藏了一枝更为长的签。就气了,动怒了,还脏口骂了一句侮爷辱奶的话。这一骂,事情就大了,沉默便深了,彼此盯着的眼,有了仇,有了恨,像要打架般。可终是缘于村间的情,没有动起手。牛林就有些嘲讽地,哼一下,朝着一棵桃树踢一脚,冷冷地对着豹子道——豹子弟,不就是你想借借弟兄们的手,到你老婆家坟上动动土。
说操,打人逼钱嘛,多大一桩事儿。
说你主持一桩手续吧,或抓阄,或抽签,哪怕也弄假,只要主阄主签落在你手里,我要不去你老婆家坟上挖个洞,我牛林就是你儿子。
话到这一分,豹子反倒无言了,只是盯着一棵桃树看。看那桃树上似有杨树上的疤痕眼,半圆大,牛眼一般着。张海和木森,分站他们两边,看着他们的僵持不知如何是好。太阳已经正着了顶,平南的光热和夏天一模样。没有风,只有桃花的艳红刺目耀眼在这个世界上。就那么僵持着,到了沉闷像石样压将下来时,木森忽然说话了。
木森说了句不可思议的话。
木森说,别僵了,让我说句天正地正的话,在这桃园里,脚下没有相等大小的卵石头,可这桃花每朵大小都一样,都摘一朵桃花朝着面前掷,看谁掷得最为远;谁掷得最远就照谁的意思做。说这样儿,谁也不能做手脚;你掷得远,天公又地平,就是让兄弟去杀人和放火,那也是老天安排的天经地义的事。
就都为木森的主意感着荒唐和嬉戏,有心怒了他,然张海想一会儿,哑笑一下子,竟又庄重同意了。
说,就这样,都掷桃花吧。
也便随之都默默认了这桩事儿。
就都摘一朵桃花朝着自家面前掷。张海、牛林、豹子掷的桃花都落在脚面前,可木森掷的那桃花,在清明寂静的日光里,如羽毛飞在黄昏般,飘飘的,滑在半空慢旋缓缓地飞,闪着一朵透明的亮,留着微细红的响,飘着飞,飘着飞,滑过头顶的阳光和桃枝,到面前几步远,才散着香味徐徐落下来。
便都惊了那朵桃花后,又都盯着木森看,想起木森的意愿淡得很,说是春天了,都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穿。
黑乌鸦(1)
乌鸦飞来
你没到过瑶沟村,没见过那种景观。那里的黑乌鸦,多得没法说,飞起来满天满地,蔽日蔽云;落下去铺铺盖盖,抑山压水,隐山又掩月。终日里,满世界都能听到乌鸦的呱呱叫声,硬邦邦地响出来,撞着山梁子,回应出灰黑的音响,滚滚地荡出深深的瑶沟,漫上耙耧山坡,溢进村落里,在胡同中汩汩地流淌。
这当儿,村中就有人吱地推开一竖门缝,把头挤出来,黄脸挂在大天上,骂:“娘奶奶,又叫!又叫!”
往日里,瑶沟没乌鸦,一沟深厚的黄土,如九月的天空落在地上,干干净净的,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从正西方向飘来一群东西,渐渐近了,便能听见那东西的伶仃孤叫,沙翠沙翠从空中跌落下来。村中老人们捡那叫声仔细听听,说怕是乌鸦。末尾就果真是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正要落下,老人们便扯着嗓子叫唤。
快敲铁盆!
快敲铁盆!
即刻间,村中便响起了敲锅的、敲锣的、敲盆的、敲门板的、拍巴掌的、拍树皮的、打锄头的,杂七杂八、响声震天。老汉们用烟锅敲鞋底,老婆们用锅铲敲瓦皮,孩娃们用石头砸石头,姑女、媳妇把针线筐举到头上拍。叮叮当!叮叮当! 啪! 啪!响叫声连天扯地,足足半个时辰,且还夹着男女老幼的直嗓齐唤:
“瑶沟不留你——你朝东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西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南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北飞!”
最后,那群乌鸦顺着瑶沟朝西南飞去。
村人们以为它走了,便收起家什,停敲歇打,不想那乌鸦听不见响声,就在沟里崖上歇下,住了一宿。又住一宿。终就在瑶沟长久地住下了。
乌鸦飞来的日子,是一九六○年春,那年天下大旱,数月不下雨,庄稼十分收成难获一二,小小瑶沟村,饿死十七口人,我爷我奶都饿死在那个苍苍黄黄的日子里。
人们从此就惧怕了黑乌鸦。
一家人,各有事情做
爹像死了,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将睫毛当成树枝丫,攀过来,蹬过去。日光从窗缝间冰凉地流过来,贴在他那黄瘦得如腊肉一般的干脸上,又像几条白绸在那脸上搭着。
嫂伸手把那蝇子赶走说:“讨厌……爹,你醒醒。”
爹不吭。
蝇子重又过来,嗡嗡声如二胡的弦音。
爹仍然一动不动,悄没声息。
哥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好像没有一丝热气……”
我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没多少热气……”
哥泄气地坐在床沿上。
“咋就倒在这时候!”
我倚着桌角。
“祸嘛,闯来还择啥日子。”
接下,就都不再扯淡。屋里潺缓地流动着静寂。阳光变得黄亮如金。深秋的气息,冷漠地在屋里弥漫。嫂子把爹枕边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儿,码到一边。哥望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眼里叮叮咚咚淌着亮光。那蜘蛛虎视眈眈地站出一种架势,它面前的网上,正粘着一只越冬的黑蚊子。我依然盯着爹的脸,盯着爹的眼,呼吸着秋后的悠悠凉气,想冬天将至,这蝇子竟还活得滋润,飞上飞下,仿佛要在爹的脸上寻些啥儿。
能有啥儿可寻?
突然,门外传来侄儿的尖叫:
“爹——快来看!”
“快来看呀!”
抢先出门的嫂子,人未出屋,话先拐了回来,“哎呀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嫂的嗓子极好,清脆柔嫩,话音如条条绿绸,一丝一丝的亮。哥听得那叫声,把目光从蛛网上收回,说有啥看!人却离了屋。
仅余爹和我在屋里无话。
蝇子在日光中翻飞着,翅膀的反光在墙上闪出薄薄一层光亮。那蜘蛛终于吃了蚊子,卧在网心,悠闲地睡去。爹的脸上,开始泛着紫色的光晕。我的心怦怦地响起来。哥在院里叫,老二,你出来看看!我就忙不迭留下爹,旋儿着上了院落。
爹独自在床上死着,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嗡嗡声如拉不断的胡琴。
堤腰上,扔了二分钢镚儿
深秋在今儿,天气不好也不坏。太阳从东天云缝中嘶嘶叫着挣出来,薄淡的暖气,片污片白地浸在大地上。耙耧山坡,染下一块黄亮,一块淡黑。羊群聚在黄亮中,拉长脖子咩咩地叫。村落里的狗,夹着尾巴晒暖儿。村头我家的砖窑已经封了火口,黑烟滚滚,半个瑶沟村淹没在浓烟中。
爹悠闲地从窑上走回来,叼着玉石烟嘴,小声哼着乡戏调儿,心里拨着啪啦啪啦的算计。村头的四口砖窑,是爹承包的,这秋末的最后几窑烧尽,帮工们各自散去,他就要和女人结婚了。女人是个极好的角色,小他十五周岁,刚过四十,邻村人,脸上还有很旺的水色。那女人曾做过大队妇女主任。前几年,大队改为村,她就闲置下来,在一个日子里,她男人做生意,一笔大买卖,连本带利赔干净,上吊死了。她打算改嫁时,爹寻到了她家里。
“你看这门亲事……”
“我同意。让媒人给你说过了我同意。”
“可我大你十五岁……”
“只要你把我男人的欠账都还掉……”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我包了四口窑,手里有笔钱。”
“我让媒人给你说过我是图的你有钱。”
“啥时结婚?”
“你孩娃都同意?”
“不同意咱就和他们分开过。”
“我没想到你会对我铁下心。”
“媒人和我提过几个女人,比来比去就数你最年轻。”
“你看上了我年轻有水色?”
“不这样谁肯替你还那一笔大债务?你也不想想。”
“倒也是。可你没想过我能帮你掌管那四口砖窑吗?能帮你管管账目啥儿的?”
黑乌鸦(2)
“我的账目谁也不用管。孩娃、儿媳、还有你,最好谁也别过问。”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你啥时还清了我这边的债,我啥时和你合铺过日子。”
黄沙大堤上,杂草都已枯尽,两边树木*裸地挑着几条窑烟。小麻雀在枝条上跃动,抖落的羽毛旋儿旋儿落在爹的肩上。爹嘴里的乡戏,像一眼细泉,从嘴里潺潺流出,朝远处扩散。存款是不消动的。爹想,只要把这四窑青砖卖掉,足以还掉那女人的债务,把她轻轻松松接过来。女人在爹的盘算中。四窑青砖也在爹的盘算中。耕种劳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山堆在麦场上,鸡和猪在麦场外面打转转,鸟在场子上空盘旋着,却始终不敢落下来,因为爹就站在场中央。这就是爹未来的日子。爹沿着大堤走时,心里思谋的就是四窑砖和那四十岁的女人。然他正思谋着,便看见路上扔着两分钱,在沙堤腰间的草棵中,闪闪烁烁。爹是吸纸烟不扔烟头的那种人,曾经在一个过去的日子里,因为买不起烟叶吸过芝麻叶。这时候,爹看见那个钢 儿,一星点点都不想别的啥儿,径直往大堤腰上去捡。事情原委就这么简单,爹一弯腰,脚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后,整个身子实实在在倒在沙堤上,几个翻身滚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顶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岁,滚上滚下几个来回,也不过像往日耍儿戏,且沙堤下又是暄虚的小麦田。可是,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语,滚入麦田不见动弹,如同在麦田睡着晒暖一样。
这是罢了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未全部从云中挣出来,麦田里青色很浓。远处有几只白猪在田里拱着土,小麦一棵一棵走进猪的嘴里。当那猪把麦田拱下极大一块时,这块责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里赶猪,才看见爹躺在大堤下,脸上僵着蜡黄的扭曲,过去叫了几声,不见回应,用手去摸,爹的脸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吓了回去。村子上空,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唤:
“不得了啦——来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树黑乌鸦
爹被抬到家里是半晌时分。
毕竟算是一件大事,村里立马热闹起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朝我家一阵一阵拥。屋子里即刻就人头压人头,肩膀靠肩膀。询问声,吵闹声,被人群挤成又薄又窄细细的一条一条。后来,当大伙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么断了呼吸,先是一怔,后又想想,也并不奇怪。村子里曾有人头天夜里说说笑笑上了床,来日便再也不会动了,半夜里安安静静睡死了。十三爷才叫奇怪,吃着饭,说好烫嘴,搁下碗凉一凉,头一歪,就那么死去了。这样想来,爹还毕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实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们的心就化开了,惊奇淡了许多,人走了一半,热闹也自然弱了许多,直到镇上的老中医款步走进我家,翻翻爹的眼皮,号号爹的脉,说了那么几句话,人便陆续散尽。
“你们兄弟俩来一下。”中医说。
我和哥跟在中医后,走到院里的槐树下。这槐树比爹的寿命长,约有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