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天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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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天堂走-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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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兄弟俩来一下。”中医说。
  我和哥跟在中医后,走到院里的槐树下。这槐树比爹的寿命长,约有八十年,已有一围粗,秋天它的叶儿落尽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着。就是在这老树下,中医阎王似的说:
  “你们的爹不行了。”
  “没救了?”
  “找不到脉。”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们不能眼看着爹死呀。”
  “想尽尽孝心也可以,赶紧租个汽车送到县医院。”
  “得多少钱?”
  “少不掉五百块。”
  “能救活吗?”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声。我也不言声。中医说我走了,就转身进屋提起了旧药箱。那药箱是六块泡桐木薄板钉成的,每一块都用毛笔划了红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医手上的脏污一点一点盖上了。岁月悠悠,日久天长,连桐木板也成了黑颜色,仿佛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医也时常把药箱当成板凳坐。中医站在屋门口,停下步子看我们兄弟俩。
  “都是熟人,拿五块钱吧。”
  我瞅着哥。
  “我身上连包烟钱都没有。”
  哥摸摸口袋,犹豫一下,走进屋里,去爹的兜里摸。爹一动不动,任哥在他的身上翻,也果然翻出了五块钱。
  中医接钱走了。
  村人们也走了。
  屋里仅余我、哥、嫂。
  爹在床上躺着,如压在大伙头顶上,浓浓的死气仿佛带着香火的余味儿,缠缠绕绕在屋里弥漫着。
  大哥说:“咋办老二?”
  我说:“你是老大,你当家。”
  嫂说:“不能眼看着让人死,先拉到医院去。”
  哥说:“拉到医院是对的,可钱从哪儿出?”
  嫂说:“爹的钱准放到那女人手里啦。”
  我说:“把你们家的先垫上。”
  嫂说:“家里只有五十来块钱,顶屁用。”
  我说:“我先前有一点钱,也都准备结婚家当了。”
  哥说:“钱不怕,四窑砖出来能卖一万两千块。可就怕钱也花了,命也没啦,人财两空。”
  就都默下,谁也不言语。爹的床是老式木床。往日,他躺在床上,那床不断地咯咔咯咔响。每一次呼气吸气,床都在他身下动弹叫唤。今儿,爹躺在床上,仿佛床也死了,嫂也死了,哥也死了,我也死了,连空气也死了。奇静奇静。然就这个当儿,侄在门外一声尖叫,嫂子出了屋。嫂在门外一声尖叫,哥又出了屋。哥一走出屋,同样传回一声尖叫:
  “老二,你出来看看。”
  我忙不迭跟出去。
  院落里,一片好风景。
  不知从啥时起,有群乌鸦落到那棵槐树上。先是几只,后是几团,嘎嘎的叫声一阵一阵响。接下,村外一群一群的乌鸦陆续朝我家飞来,不一会,一棵老树就落满了黑乌鸦,如同一棵无叶的柿树上结满黑柿子,一枝一吊地在半空摇摆着。这一阵,太阳已完全从云缝中脱出来,鲜鲜活活亮在村头。日光下的乌鸦,黑身白肚,绸布似的闪亮。那种奇怪的腥臊味,白浓浓地在院落里流溢,搅和着深秋清新的气息,在整个瑶沟村吱吱地浸漫,如同瑶沟村洗衣的脏水滩。有三只大鸦在顶枝上起落不止,似乎要把那细枝摇断,却终也摇不断,于是就那么晃晃悠悠,摇出一个又一个的架势。没处落的乌鸦仍然在空中盘旋着,时高时低。偶尔瞅见一节空枝,刚想落下,又被别的乌鸦占去了,只好又飞到半空怪叫。嘎嘎嘎!嘎嘎嘎!这叫声粗糙麻乱,不见章法,汇成一股野水似的盲流,隆隆地压在村子上空,又把全村人都招到我家看景致。

黑乌鸦(3)
哥说:“我家有灾了。”
  嫂说:“怕爹是真的没救了。”
  我扬起胳膊啊地一声叫,那乌鸦不理我,我就捡起一块砖头朝老树砸过去。这一砸,有半树乌鸦惊叫着腾空,只旋了一圈,就又都抢着落下来。这样来回几番,乌鸦群还是不肯离去,我们一家就无可奈何地站在院落里。
  村里人也渐渐全都挤进院落,盯着老树看奇异,一个个把脸仰在天上,显出很厚一层黑色的忧虑。
  终于,就有一位老人站出来,眼光冷冷地瞅着哥。
  “记不记得六○年乌鸦飞进瑶沟村?”
  哥望着那老人,慢言慢语道:“记得。”
  老人说:“你爹咋样儿?”
  哥说:“中医讲摸不到脉。”
  老人说:“那就准备后事吧。”
  哥说:“可我弟兄俩想最后尽尽孝,把爹送到县医院。”
  老人摆摆头,“用不着了。”
  我上前一步说:“钱都借好了,汽车也租过啦。”
  老人望着我,“把钱用到你爹后事上。”
  嫂子扯着孩娃,在门口一直站着不动,这会儿冷丁儿坐在脚地上大哭起来,嗓子粗粗沙沙,且还夹有道白。我听了几句,是“爹呀,你年纪轻轻就走啦……你不管不看我们啦!”和“我的老人呀,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可咋过呀啊啊,呀啊啊……”就这么几句,反反复复。
  有了嫂的哭,那乌鸦的叫声稍微小下去。只是乌鸦屎砰砰叭叭朝着树下落,一点一滴,仿佛扬起的豌豆落下来。有一粒鸦屎从半空跌下,巧巧就落在哥的正头顶,他用手擦一把,摔在地上,说:
  “准备爹的后事吧!”
  兄弟俩
  老二呀爹的后事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小办啥区别
  大办少说得用八千块小办少说三千块
  哥啊你说良心话爹的钱到底藏在哪
  弟呀哥哪能知道呢
  找不到钱咋去办后事
  指靠窑上的砖
  得先把爹的存钱找出来
  爹死在床上我们先去找钱要遭人笑话
  那我守着爹的屋子你去张罗办后事
  叫你嫂守着
  嫂子怪忙的还是我守着
  让你嫂来守也尽尽孝心嘛
  哥
  咋
  哥呀你难道不知道嫂是外姓人
  啊呀你是不信你嫂呀
  不是不信我觉得还是我守好
  大嫂如母不信嫂你信谁呀
  反正我不信外姓人我只信咱哥儿俩
  哎呀真是的没想到你成了这样子走吧我弟兄俩一道先把爹的屋子找一遍
  爹嘿嘿笑了笑
  对你说,我家那儿的乡俗很规章。人在后事,操办起来,琐碎且极为讲究,其中有很深道行。在操办后事以前,主人必须根据家业旺淡和死人生前名分,对丧事三等——大办、中办、小办——有所选择。
  说到家业,我家当为瑶沟首富。提到爹的名,难以把爹归为大众百姓。好歹,爹是瑶沟第一个致富劳模,曾和县长合过影,曾从县委书记手中接过致富脱贫先进匾,荣誉如月光一般,金灿灿地照过我们家。乡干部、村干部日出日落路过门口,都到我家坐过。只不过后来因一件小事,那光亮就渐渐暗下了。
  初春,草都泛出绿色,树都发出了叶芽,暖洋洋的,山上山下,到处青春一片。这时候,河开冻,水生热,是开工建房的好当口。村委会研究决定,发动群众集资办小学,不消说,资源开发都来自村中首户,要求每个典型,少说得捐资五百元。有个正中午,村长带着大队会计来了我们家,一进门就对爹笑了笑。
  “钱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啦。”
  爹也笑笑,搬了凳子,倒了两碗开水。村长那碗还特意放了一把白砂糖。递上水,爹就从床头取出一张白条子,说正忙着,砖窑要出砖,让村长派人到信用社自己取钱就是了。村长以为爹给的是张存款单,接过一看,却是一张贷款通知单,村长一下就怔在喜悦里。
  “家里没存款?”
  “有一点,老二订婚全买彩礼了。”
  “咋样也不能接你的贷款呀。”
  “要么……我把砖降价一半卖给小学一整窑?”
  一整窑降价一半,少说也省去三千元,村长听了自然高兴,当日领会计去窑上看了货色,选了一窑好砖。那窑砖扎实周正,颜色天蓝,轻轻一敲就有很亮的叮当声。村长怕爹失口反悔,立马让会计给爹付了一半钱,当日就派车把砖运走了。
  爹从窑上回到家,喝了村长剩下的一半糖水,看碗底还晶晶莹莹硬着一层糖粒,就把会计喝剩的几口开水倒进去,用手指搅荡搅荡,仰起脖子咕咕喝了,然后,爹把碗往凳上一搁,擦了嘴,嘿嘿笑了笑。
  我和哥一同瞅着爹。
  “你真的把一窑砖半价卖掉了?”
  “真卖了。”
  “赔一半?”
  “全赚!”
  “赚多少?”
  “整窑的钱。”
  我和哥迷惑不解。爹说以后你们就全知道了。果然,半月后我们知道了——县报、市报、省报,都刊登了爹为筹建小学捐砖一窑的先进事迹。于是,热闹和荣光大步朝我家走来,县长和爹合了影,乡长路过家门口,必得顺路捎脚到家坐一坐,日子好风光。然接下去有一日,物价冷丁儿朝天涨,爹的砖窑吃了紧,烧煤成了大问题。于是,爹提着十斤花生找县长,一日去,一日回,一日就买了二十吨的平价煤,够窑上烧好大一阵子。可就在爹把煤运回家的第二日,天连降阴雨,哩哩啦啦下了一整月,当雨停日出时,村里刚盖成的小学教室塌了十二间,损失三万元。
  全村人愁眉苦脸,爹对塌房嘿嘿笑了笑,说妈的,还想耍过我!
  和死人算账
  开始在爹的住房找钱了。这时候,时辰已入午,太阳变得很厚重,黄光由早上的薄丽转为混沌,像温热的浑水浇在地上。嫂子去村里找丧事总管承包队,并托人捎信儿报丧,我和哥在屋里翻箱倒柜,箱子、柜子、抽屉、顶棚,该找的地方都去找,连不三不四的地方也都找了一个遍,个个弄了一身灰,吓得老鼠吱吱叫,却依然没发现爹把钱藏到了哪。最后,我哥俩对视一下,一块动手把爹从床上抬下来,把他的铺盖里里外外都翻了,也只找到十一块钱。 。 想看书来

黑乌鸦(4)
我把那一把零花钱像扔纸一般扔在了桌角。哥对那零花钱看也不屑看。
  到这会,爹的身子还不冷,我们抬他时,仿佛刚把他从被窝拉出来,且腿和胳膊都还软,能够微微打弯儿。我望着那张蜡黄脸,极想问一声,我的亲爹呀,你把钱都藏在了哪?想一想,爹承包砖窑一年来,统共烧了几次窑,平均每窑砖瓦能卖几千,减去耗损,爹的手里至少有四万来块钱。
  四万呀!我的爹!
  我的爹!四万呀!
  院外开始响起脚步声,我和哥忙把爹又抬回床上去,然那脚步只在门口踢踏踢踏几下就又远去了,仅把虚惊送进门来。
  “爹会不会压根没有钱?”
  “爹是那种不存钱的人?”
  “那次他孙子住院他东凑西拼也才弄足两百块钱的住院费。”
  “真是凑起来的住院费?”
  “我眼看着他还去借了八十块。”
  我心中掠过了一云黑影,像一股冷水缓缓朝一堆火浇过去,慢慢那火就有些暗淡了。想起爹第一次烧窑全部还了贷款,第二次有一半坏的,大部分是半价卖出的,于是就找来纸笔,对哥说算一算。
  哥坐在一张凳子上,把纸铺在爹的床边儿。爹的那只死手,从被里伸出来,呈出苍黄色,指尖微微地勾着,似乎想把那算账的白纸夺了去。我说哥呀,你趴桌上算。哥冷眼瞟瞟爹的手,说他不会动了,怕啥?就在这儿算。
  冬日里分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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