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天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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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天堂走-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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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二……你可吃了亏。”
  我猛地转过身。
  火工品味着我的脸。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黑乌鸦(10)
“这东窑没有西窑好。”
  “咋的啦?”
  “先前你不管窑上事,不知道东窑砌得有毛病,每烧一窑都有一半坏砖,不是过火焦砖就是烧不透。”
  我怔着。
  火工在我面前矮矮矬矬如是一团泥,眼屎从来没断过。
  “一窑得坏多少砖?”
  “一半儿。”
  “每次都坏吗?”
  “有时候也能烧出全好的。”
  “现在窑里的咋样儿?”
  “第一窑已经焦了一半。”
  “你咋知道?”
  “夜深人静刮起小西风,我闻见过焦煳味。”
  “这些,我哥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啦。你是老二,空口分窑你该要西窑。西窑虽小,但它货色好,每茬窑都比东窑多卖钱。”
  弟下死心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哥亏由哥来吃
  “哥真知道这东窑是坏窑?”
  “你爹没死时他就说过爹死了分窑东窑分给谁就害谁一辈子。”
  该死的哥呀哥
  该死的哥!
  该死的哥呀哥!
  爹死后就轮到你了哥呀哥呀哥……
  顶真的祭仪
  “女主孝行初礼:二叩头——”
  火工的双肩摇摇又摆摆
  我直立在东窑的一个土堆上。那黄土是用来制砖的,硬板板的,敞亮出清清翠翠的鲜土味,和砖窑的热浪一搅和,呈出半红半白的温香气息,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挤,余味又从我的鼻下朝西窑吹过去。西窑在我的眼眶里死死嵌装着,如两座土山压着我的红眼珠。我觉得我的眼珠将被哥的西窑挤出来。
  “二掌柜。”火工又在我身后轻轻叫一声。
  我缓缓拧过身子来,盯着火工的脸。
  “这东窑也不是烧不好,你可以修修窑。”
  “咋修窑?”
  “这山下常刮西北风,在窑的西北加厚二尺土。”
  “哥让你只烧西窑一月给多少钱?”
  “老价钱,一月四百块。”
  “我给你钱多你肯来烧东窑吗?”
  “我们手艺人,谁给钱多就跟着谁干活。”
  “说好了——我一月给你五百块!”
  “四百九吧,五百多了些。”
  “五百。你包东窑没坏砖,得保证不管西窑的事。”
  “行的,二掌柜,五百多了些,我要四百九十五,让去五块是咱们的人情钱。”
  我额上血管开始瘪下来,眼珠也不再那么胀痛了。来了一股小北风,窑上白烟朝南面倒过去。有两条黑狗,从麦田咬着往村子里边跑。我乜斜一眼,又轻轻松松把头偏过来。
  “封火后窑里透风,砖就要焦吗?”
  “像眼下,只要把封上的火口捣个洞,里边的砖就烧起来,那砖有多半是坏货。”
  “你不去给我爹磕个头?好歹他也做过你两年掌柜哩。”
  “要去的……我这就去,这就去。”
  火工去了,他走路身子一个颠儿一个颠儿动,双肩摇摇又摆摆。
  狗 戏
  太阳至西,红红亮亮,山上、野地、麦田、草坡、村头、砖场,到处都沐浴在日光中。家里哭丧的声音,随风荡过来,又随风荡回去。
  刚走过的两条黑狗,咬进村里,又咬出村来,吠叫声一阵一阵。
  我朝西窑走过去。
  我用锨在西窑的封火口上捣了两个洞。
  我用两个薄坯挡住洞里的火光。
  我从西窑出来时,那两只黑狗跑到了砖场上。它们忽然不再撕咬,不再吠叫,在砖场的坯架间你追我,我追你,像出戏。有几只乌鸦,从耙耧山上飞下来,落到场边的大树上,盯着狗戏,呱呱呱呱叫得极炸耳,如给狗戏配敲叫。
  邻孝叩首三作揖
  家里淡了热闹。
  女主孝初礼已完,第三辈孝子行礼粗粗糙糙,且都男女合并,总管那边唤叩头——这边孝子头戴白孝,把头勾一下,那边唤作揖——这边两手一合,在胸前一竖,完了。夕阳从院中移至院边,如飘扬的一方红旗。看热闹的女人们渐次回去,又该烧饭啦。
  饭前,必须得让爹穿上寿衣。总管着急,行孝令唤得草草了事,他把“次孝一叩首”、“次孝二叩首”、“次孝三叩首”和“次孝三作揖”,一并叫为“次孝叩头作揖——快一些!”
  祭仪一简化,其中就没了滋味,乡间文化浅薄了,使人一眼看到底,人们就愈加觉得丧事冰冷。
  看热闹的人都走了。
  院子中只站有孝子和事上杂人。
  我从窑上回来。初礼已行到邻舍、远亲,嫂和姐都周周正正跪在爹的两侧。哥在门口等我。他满脸急性,两眼着火,见面就问哪去了?我说你刚才哪去了?他说我在厕所解大溲。我说我到门口找你啦。他就回头扫一眼院落里,对总管叫了一声我兄弟回来了,然后对我道,总管有事给咱弟兄俩商量。
  “是嫌钱不够?”
  “不是。”
  “啥事?”
  “他来你就知道了。”
  总管听得哥唤,叫了一个徒弟,替他叫着礼令,就撩下长袍,从院里走出来。
  门外的风景,自然要比家里清秀,山为山、坡为坡、梁为梁。天瓦蓝柿红、风草青土苗、田半紫半碧;还有擎在秋天上的树,闹在村头的狗,挂在坡上的羊,停在房脊上的鸟,缀在云中的鸦,都被西去的太阳抚弄出别种样子的颜色。总管一出门,就仰天出了一口气,说声钱难挣、屎难吃。然后看看哥,看看我,又看看哥,再看我,最后把我俩朝大门一边拉了拉,脸上就成清清洁洁一片圣地了。
  “知道吧?”
  “啥?”
  “你们爹还没断掉最后那口气。”
  我哥俩都怔住。
  “不会吧?”
  “我刚才走近看了,他的脸上还红润。”
  哥说:“他先前每早都喝土参煮鸡蛋。”
  总管说:“我这辈子办过三百多次丧事,死半晌脸还透红的人,上半数的能救活。”
  我说:“我爹也能救活吗?”

黑乌鸦(11)
总管说:“我万一救活他,你哥俩得照样把两千五百块的丧费付给我。”
  我说:“天下哪有这种理。”
  总管说:“听你哥的,哥大你小。”
  哥说:“总管,你这是成心从我弟兄俩身上敲笔钱。”
  再说话儿,总管扭转身子,几步流星,又回到院落,把徒弟往边上一推,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咳了一嗓,抑扬顿挫唤:
  “邻孝叩头三作揖——”
  “再作揖——”
  有群乌鸦飞过去
  有群乌鸦从我家门口飞过去,叫声翠丽稠密,屎就屙在我家大门口,滴滴答答落在我脚前,哥脚前。
  兄弟一致
  咋办
  听哥的
  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爹死自然哥如父哥能做了主
  总管说的是爹没死
  总管也没说爹一定就活着
  总管说能救活咱不能眼看着爹死去
  可总管没说爹一定能救活
  我也觉得爹是没活过来的指望啦
  丧事都办到了这一步
  我说就让总管接着把丧事办下去
  立马就该穿寿衣穿上寿衣就啥也不说啦
  又有乌鸦飞过去
  又有一群乌鸦柔和地叫着从院落上空飞过去,叫声落在房坡上,滚进院落里,砸进人们耳朵中。
  胸口上的开门关门声
  哥前我后,我们披麻戴孝,一身素白,一脸哀痛,满心忧虑,轻手轻脚从总管身边滑过去。然却不见姐嫂在哪儿,只几个零星远孝跪在草铺前,在地地道道行最后几道初孝礼。
  行完初孝就要给爹穿寿衣。
  “你嫂你姐呢?”
  “不知道。”
  “找找去。”
  “你去吧。”
  穿寿衣是祭仪极重要一条,关系死人在另一个世界四季春秋的冷和暖,且*掀衣前,得有媳妇端盆温开水,女儿洗脸擦身子。以示她们床前行孝一辈子,直到把老人送到另一方天地里。
  哥到爹的房里找姐嫂。哥到灶房找姐嫂。哥到门外找姐嫂。至尾有人说看到姐嫂去厕所,哥就到厕所门口叫,不见有回应,正要转身走,忽就听见嫂在里边唤:
  “孩娃他爹你进来!”
  “你出来。”
  “叫你进来你就快进来!”
  哥走进厕所,果见嫂子和姐都在厕所里。她们没解溲,孝衣穿得极齐整,脸上露出的东西也齐整,都是板板硬硬的青颜色。见了哥,嫂子一步跨上来,说你看咱姐吧,我来厕所尿尿她也跟到厕所来。
  姐冷眼瞟了一眼嫂,又把目光转过来。
  “爹死前就说过,他死了把玉石烟嘴留给我,可你媳妇拿着不给我。”
  哥柔柔地望了一眼姐。
  “你要烟嘴有啥用?”
  “我要送给你姐夫,他眼下吸的烟袋还没嘴。”
  “爹箱子里还有一件皮大衣,你拿回去送给姐夫穿。”
  “你姐夫一辈子不希图吃穿,只希图嘴里能噙一块玉。”
  哥又把脸转到嫂子这边来,见嫂子脸上满满当当盛着气恼,不等哥开口,就摔出一句话:
  “她男人要烟嘴我娘家爹就不要烟嘴啦?”
  “你不会把皮大衣拿回娘家去?”
  “我爹已经有件皮大衣。”
  夕阳如血,爹穿寿衣的祭仪立马开始,没有姐嫂就没人给爹洗脸擦身子。哥说你们先回去,烟嘴以后再分也不迟。姐说不把烟嘴给我我就不给爹洗脸。于是哥就急,盯着媳妇问烟嘴哩?媳妇说你把烟嘴给你姐我就在爹面前一声也不哭,不磕头不作揖!把烟嘴给我你俩都滚出去给爹洗脸吧!哥骂道,爹死了,连爹掉在床上的一根头发都是我和老二的,你们女人家谁也别想要,把烟嘴拿出来,丧事办完由我和老二分!
  哥到底是嫂的男人,烟嘴给哥嫂毕竟放心些。嫂双手气得哆嗦,还是把腰带解开,脱掉裤子,从*兜中取出烟嘴给了哥,然后系上裤带。大男人追到厕所要烟嘴,灶房的厨师把馍蒸得那么大,用面就像窑上做砖用黄土,你咋不管你咋不敢管?嘟哝着,嫂就出了厕所。
  姐没跟着走。姐热辣辣看了一眼哥。
  “把烟嘴给我吧。”
  “先去给爹洗脸穿寿衣。”
  “你姐夫再三交代我回去要把烟嘴带回去。”
  “先去给爹办丧事,我也早看上了这烟嘴。”
  姐一怔,热辣辣的目光立马僵硬着,盯哥一眼,说我看你能贪到哪,吸纸烟还想要烟嘴!话毕,就走出去了。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树高,如剪圆贴在西天的一张纸,薄得一指头能捅破,洒下的光亮血红血红。
  黄昏从山上下来了。
  瑶沟的炊烟晃晃悠悠升上来。
  即刻就要给爹穿寿衣。
  爹穿上寿衣,好歹就到了那边季节中。
  总管喝了几口凉开水,嗓子润好了。
  所有孝子都跪在草铺旁。最前排一边跪着哥和嫂,一边跪着姐和我。供品原样不动摆放着,香炉的三炷高香刚换上。屋里奇静奇静,一片孝子一片白,目光都被总管抓捞走,等着总管那一声悠长悠长的行孝令。只有姐不时用眼角瞟瞟嫂,瞟瞟我,又瞟瞟躺在草铺上的爹,末了她用手在我膝盖上碰一下。
  东西不能让哥嫂全捞走
  我知道
  哥比你精明
  我知道
  哥把爹的烟嘴都装进兜里啦
  啥烟嘴
  爹见天噙在嘴上那个青玉的
  值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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