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治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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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治学·写作-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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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自己最初认为是神来之笔,美妙绝伦;一旦证实它站不住脚,必须丢弃。这时往往引起内心的激烈波动,最终也只能忍痛丢弃。我的做法大体上就是如此。鹦鹉学舌,非我所能;陈陈相因,非我所愿。我也决不敢说,我的这些所谓新看法都是真理。一部人类的学术史证明了,学术一定要随时代的前进而前进。将来有新材料发现,或者找到了观察问题的新的角度,自己的看法或者结论也势必要加以修改,这是必然的。
  现在归纳起来可以说,我过去五六十年的学术活动,走的基本上是一条考证的道路。可是原来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到了今天,通过这个自选活动,我才真正全面而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考证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无非是寻求真理而已。伟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说:“凡在小事上对真理持轻率态度的人,在大事上也是不足信的。”这句话可以有多种解释。什么叫真理?大家的理解也未必一致。有的人心目中的真理有伦理意义,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事情是什么样子,你就说它是什么样子。这是唯物主义,同时也是真理。我体会爱因斯坦在这里所说的真理就是这样的真理,他这一句话颇耐人寻味。同样是真理,事情却有大小。哥白尼倡日中心说,这是大事情上的真理。语言文字学家,训诂学家,弄清楚一个字或一句话的古音古义,这是小事情上的真理。事情有大有小,而其为真理则一也。有人夸大考证的作用,说什么发现一个字的古音,等于发现了一颗新星,这有点过分夸张。这样的发现与哥白尼的日中心说是不能比的。不管怎样,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追求真理、探索真理的历史,这一点恐怕是无法否认的。从事各种工作的人,都在自己的领域内追求真理、探索真理。
  

学术研究发展的轨迹——由考证到兼顾义理
1988年
  清儒分学问为三门:义理、辞章、考据。最理想的是三者集于一人之身,但这很难。桐城派虽然如此主张,但是,他们真正的成就多半在辞章一门,其他两门是谈不上的。就我个人而言,也许是由于天性的缘故,我最不喜欢义理,用现在的说法或者可以称为哲学。哲学家讲的道理恍兮惚兮,以我愚钝,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象。哲学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天底下没有哪两个哲学家的学说是完全一样的。我喜欢实打实,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这是我的禀赋所决定的,难以改变。所以,我在三门学问中最喜爱考证,亦称考据。考据,严格说来,只能算是一个研究方法,其精髓就是:无证不信,“拿证据来”,不容你胡思乱想,毫无根据。在中国学术史上,考据大盛于清朝乾嘉时代,当时大师辈出,使我们读懂了以前无法读的古书,这是它最大的贡献。
  在德国,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其精神与中国考据并无二致,其目的在拿出证据,追求真实——我故意不用“真理”二字——,然后在确凿可靠的证据的基础上,抽绎出实事求是的结论。德国学术以其“彻底性”(Gründlichkeit)蜚声世界。这与他们的民族性不无联系。
  至于我自己,由于我所走过的学术道路和师承关系,又由于我在上面讲到的个人禀性的缘故,我在学术探讨中,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中德两方面的影响。在中国,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和汤用彤先生都是考据名手。在德国,我的老师ProfSieg和ProfWaldschmidt和后者的老师ProfHLüders,也都是考证巨匠。因此,如果把话说得夸大一点的话,我承受了中德两方面的衣钵。即使我再狂妄,我也不敢说,这衣钵我承受得很好。在我眼中,以上这几位大师依然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一生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行走。
  可是,也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到了晚年,“老年忽发少年狂”,我竟对义理产生了兴趣,发表了许多有关义理的怪论。个中因由,我自己也尚不能解释清楚。
  为考证辩诬为考证辩诬
  考证,也叫做考据。在清代,义理、词章、考据被认为是三个独立又互相联系的学科。有的学者专门从事一门学科的研究,有的学者也能从事两门学科的探讨,或者三门学科都兼容并包。据我所知道的,当时好像没有什么人对这种三分法说三道四,或者对其中一门加以挑剔。大家好像都认为,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20世纪20年代,情况却有了变化。胡适大力提倡考据工作,引起了纷纷的议论与责难。一直到解放后,每次对胡适进行所谓批判,都有人主张,胡适之所以提倡考据是为了引导青年钻入故纸堆中,脱离当前的斗争,从而防止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天下翕然从之,从来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我对于这种说法一直持怀疑态度。胡适不赞成共产主义,这是事实,是谁也否认不掉的。但是,为了反对共产主义,就提倡考据,天下能有这种笨伯吗?有什么理由说,搞考据的人就一定反对共产主义呢?有什么理由说,搞考据的人就一定没有时间和兴致来从事共产主义的宣传呢?事实也并不是这样。有一些老革命家曾长年从事考据工作。可见考据工作与共产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还有一个与此类似的说法,我也深为怀疑。有不少人说,清代乾嘉时代考据之风大盛,与清代统治者大力倡导有关。而从事考据工作的学者们,也想通过这种工作来避免文字狱之类的灾难。我个人觉得,这种逻辑非常滑稽。如果统治者真想搞文字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考据就能成为躲开文字狱的避风港吗?
  然而,以上两种说法却流行开来,而且占了垄断的地位,于是沸沸扬扬,波及全国,揭批判之大旗,震挞伐之天声,考据工作好像真成了革命之大敌。一些革命者,为了显示自己的革命性,一有机会,总要刺上几枪。一直到今天,流风未息,大有谈考据而色变之慨了。
  我个人觉得,对考据工作既用不着大捧特捧,也用不着大张挞伐。这种工作实际上是非常平常而又非做不可的。稍微搞点科学研究工作的人,特别是搞与古代典籍有关的研究工作的,都有一种经验:首先要积累资料,这种积累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主义告诉我们的也不外是这一层意思。但是,资料光多还不行,它还必须正确可靠,而不正确不可靠的资料却比比皆是。如果对资料不加鉴别,一视同仁,则从不正确不可靠的资料中得出来的结论绝对不会正确可靠,这一点连小孩子都会知道的。检验资料可靠不可靠的手段颇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考证。因此,考据工作不是可有可无,而是非有不可。在提倡假、大、空的时代中是用不着考据的。反正是“以论带史”,或者“以论代史”。“论”已经有了,只需寻求证据加以肯定,加以阐释,工作就算是完成了。至于资料可不可靠,那是无关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论”。如果发现资料与“论”不相符合,那就丢车保帅,把资料丢弃,或者加以歪曲,只要帅能保得住,就猗欤休哉,天下太平了。我从来不反对“论”,“论”是非常必要的;但这种“论”必须真正反映客观规律,而这种真正反映客观规律的“论”只能从正确可靠的资料中才能抽绎出来,考据工作正是保证资料的正确与可靠所不能缺少的。
  现在还有一种反对所谓烦琐考证的论调。我并不赞成搞烦琐考据。但是,我必须指出一点来:搞不搞烦琐考证,要视需要而定,不能笼统地加以否定,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而口诛笔伐。搞过考据工作的恐怕都有一种经验:考据往往难免烦琐,大而化之搞考据,是决不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只要烦琐没有超过需要的范围,我看是应该允许的。
  总之,我只是想说:对于考据工作和所谓烦琐考证,要平心静气地进行分析,既不必大声疾呼加以提倡,也不必义形于色横加指责。那种过分夸大考据工作作用的论调,如“发现一个字的古音,等于发现一个行星”等等,也为我所不取。
  

再谈考证
1987年
  本文收入本书时个别文字有所节略。
  不久以前,我发表了一篇短文:《为考证辩诬》,目的是想为清代考证之学说几句话,顺便发泄一点对当前理论界的不满。在文中我讲到,我不同意多少年来流行的说法,说清代考证之学之兴与清代统治者大兴文字之狱有关。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有点教条主义的味道,是一种形而上学,与我们几十年来在理论方面的教条主义有关。
  这引起了王武子先生不同的意见。王先生的文章对我有启发。但是他把考证之学与文字狱联系在一起的传统的说法,并不全面,不准确,仍然不足以服我。因此我再申论一下。
  我在上一篇文章里已经谈过,如果清代的文人学士只是想逃避文字之狱的话,他们不一定专门从事考证之学,其他离文字较远的学科都可以搞,甚至任何学科都不搞也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古有明训。考证之学决不能成为他们的避风港。有一点,我在那篇短文里没有点明:清代考证之学之兴是由中国学术历史的发展规律促成的,是由内因决定的,而不是文字狱等外因。
  想证明这一点,用不着旁征博引,只需根据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稍加申述,就完全够了。我不敢说,梁的论点是百分之百地准确、完善,但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他首先讲到时代思潮,他说:“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的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他的意思是说,考证之学是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史上时代思潮之一。如果承认这个观点,则应该从宏观方面看待这个问题,不能囿于有清一代的文字狱等。
  梁启超对于这个问题又进一步进行了论证。他认为,在中国学术史上,“学派上之‘主智’与‘主意’、‘唯物’与‘唯心’、‘实验’与‘冥证’,每迭为循环。大抵甲派至全盛时必有流弊,有流弊斯有反动,而乙派与之代兴。乙派之由盛而弊,而反动亦然……唐代佛学极昌之后,宋儒采之,以建设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至明而全盛。”全盛之后,流弊斯出。梁启超把这种流弊归结为两点:一曰遏抑创造,二曰奖励虚伪。清学起而矫之。他说:“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极简略地说,梁启超就是这样解释清学之兴的,而清学的代表就是考证之学。我觉得,这样从学术发展规律上来说明清代考证产生的原因,理由是充足的,是能够说服人的。
  梁启超又把每一个思潮之流划分为四个时期:一,启蒙期;二,全盛期;三,蜕分期;四,衰落期。把这四个时期的分法应用到清代思潮上,他认为启蒙期的代表人物是顾炎武、胡渭、阎若璩;全盛期的代表人物是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至于蜕分期与衰落期与我现在要谈的问题无关,这里不谈了。在第一、二两期中,梁启超又把全盛期的代表人物名之为正统派。他说“正统派则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其治学之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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