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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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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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孩子蒙住嘴闷咳,头摇得博浪鼓似的。

  “你知道,老师有时候也写坏稿子,也讲过有气无力的课,这算不了什么。人
生的面相很多,计较和得失不在这几日的硬撑上。做学生的,如果请三五天假,也
不会留级也不会跳级的,好不好?”

  不肯的,做老师的责任心重,做学生的更不肯请假,这么一来,一堂又一堂课
也就过下来了。

  就在这一天,今天,做老师的下课时,回掉了五个外校邀请的讲演,斩钉截铁
的说不再公开说话,忍心看见那一张张失望的脸在华冈的风雨里消失。老师没有反
悔了去追人家,脸上笑笑的,笑著笑著,突然又咳了一声。她不去追什么人,虽然
心里有那么一丝东西,轻轻的抽痛了一下,可是是割舍了。

  讲到整整一百场,大概是六月底,可以永远停了,只要不再去看那一张张脸。
对于剧病还来上课的学生们,老师讲了查理布朗的那个漫画给他们听。当然,也是
讲给自己听的。

  “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有怎么样的影响呢?”

  “没有什么影响。太阳明天一样会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
方,学校小朋友的姓名也没有改变,甚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原来你赖了一天的学
。”

  那么偶尔写了一两篇坏稿子,对整个的人生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是聪明人,就不写啦,养好精神卷土重来嘛!真笨!”是哪个读者在大喊?
写不写可由不得我,请你去问皇冠的刘淑华。

  淑华被冤了一个枉,急得眼泪也要滴下来了,哇哇大叫∶“你去问平先生,我
可没有迫坏稿!”

  平先生,一口赖掉,说∶“我还是去年圣诞节见的三毛呢,关我什么事?”

  问来问去,找上了阿宝。陈朝宝更是一头雾水∶“奇怪。三毛难道不知道,查
理布朗不是我画的,去问何瑞元不好?”

  老何说∶“真是莫━━名━━其━━妙,三毛见的山不是这个山,我跟那个画
查理的家伙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不晓事的━━”好,只有去找查理布朗了,他慢吞
吞的说∶“对呀!是我说的偶尔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
可没说一个字三毛的稿子呀!”


               还 给 谁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我在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

  不知是抵美的第几个长日了,我由一个应征事情的地方走回住处,那时候身上
只剩下一点点生活费,居留是大问题,找事没有著落,前途的茫然将步子压得很慢
,穿过校园时,头是低著的。

  远远的草坪边半躺著一个金发的青年,好似十分注意的在凝望著我,他看著我
,我也知道,没有抬头,他站起来了,仍在看我,他又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样什
么东西,于是这个人向我走上来。

  步子跨得那么大,轻轻的吹著他的口哨,不成腔调又愉快的曲子。

  不认识走过来的人,没有停步。

  一片影子挡住了去路,那个吹著口哨的青年,把右手举得高高的,手上捏著一
枝碧绿的青草,正向我微笑。

  “来!给你━━”他将小草当一样珍宝似的递上来。

  我接住了,讶然的望著他,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微笑,就这个样子,嗯!快乐些……”他轻轻的说。

  说完拍拍我的面颊,将我的头发很亲爱的弄弄乱,眼神送过来一丝温柔的鼓励
,又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双手插灸口袋里,悠悠闲闲的走了。

  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小草,保留了许多年,才找不到了。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法子知道,他的脸
在回忆中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法子忘记他。

  很多年过去了,常常觉得欠了这位陌生人一笔债,一笔可以归还的债∶将信心
和快乐传递给另外一些人类。将这份感激的心,化做一声道谢,一句轻微的赞美,
一个笑容,一种鼓励的眼神……送给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


  我喜爱生命,十分热爱它,只要生活中一些小事使我愉快,活下去的信念就更
加热切,虽然是平凡的日子,活著仍然是美妙的。这份能力,来自那枝小草的延伸
,将这份债,不停的还下去,就是生存的快乐了。


               轨外的时间

  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
去会一些埋在心里的人。

  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看
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

  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

  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
不是血肉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
水流过浅溪,也就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

  你怎么走?

  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

  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

  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
深锁著的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
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

  你也照镜子对不对?

  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
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

  我不说了,让姑姑来跟你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
便托付给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
,孩子们没有抛弃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
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
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
也就不去了。

  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
的房间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著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够讲得出来。
不久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打过高尔夫球。她眼睛睁得大大
的瞪住我,也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
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
丽如春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
只有来了。

  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著,也不及家里自在
。我不好跟儿女们老吵著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
快些了。

  那个午后,四周很安静,窗坍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
长长方方的一小块,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

  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

  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
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
充满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
在了。当它,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

  我要出去玩━━。

  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
色各样的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  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
居然又在卖家乡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著那么香。西门町以
前想来很远,今日想著它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著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
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
诉一位靠著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
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
━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比起上
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得了更是
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
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
我,从我身上走上来━━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礼貌,也不让一让,就对著我大步正
面走过来━━我来不及让。他已经穿过我的身体走掉了,对,就是穿过我。再回头
看他,只见到他咖啡色夹克的背影。

  我吓出一身汗来,怕他碰痛了,他显然没有知觉,好奇怪的年轻人呀!

  我的心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释放,没有想念那些孙子,没有怕儿女挂念我的出
走,我只是想尽情的在台北看一看,玩一玩,逛一逛,多年的累,完全不在了。

  这种感觉当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没有丝毫惧怕,没有怕,只是快乐
,轻松。自由啊,自由原来是这样好。

  自从我的儿女开始奉养我之后,我们搬过两、三次家,年轻人不念旧,我却突
然想念罗斯福路的日本房子,在那儿,我们一家度过了大陆来台湾之后长长的时光
。以前我走不动,我总是累,那么现在不累了,我要回去看一看。

  从百货公司到罗斯福路好快啊,心里想它,它就到了,“心至身在”是怎么回
事?这份新的经历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台北,可是为什么去想呢,我赶快去找自
己的故居,那个进门的玄关旁,总也开著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日本房子没有
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这里找不到我的老房子,花呢,花也不见了。那条长长
的路通向什么地方?

  新店。我怎么在新店?

  不好走远了,我回去吧,我不去医院,我回儿子女儿住的大厦,百乐冰淇淋招
牌的那条巷子里就是我的家。

  小孙子在吃饭,电视机开著也不看也不关,费电呢。我上去关,电视却不肯灭
掉。

  家里没有人叫我,我四处找找人,没有什么人在家,除了孙子之外。

  后来我又想,回家是失策的,万一孙子看见我逃出了医院,大叫大嚷,捉住我
又去躺病床也不舒服,我快走吧,趁他低头吃饭快快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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