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文集 精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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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文集 精校本-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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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工程部财物司司长,洛阳工程局副局长,中国科学院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副主任,1956年入经济研究所(现属中国社会科学院)任研究员(兼),1962年,重返经济研究所。
从1952年至1974年12月病逝,这22年,对顾准来说,“艰难坎坷,历尽折磨”这八个字差可描绘。1952年的“三反”运动,他受到了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错误处分;1957年和1965年,又两次被错误地划为右派分子。1965年9月,当我知道他已经确定将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在家里等待处理的时期,我有很多感想和回忆,曾经写了下面这首诗:
兄年十有三,稚气犹未除;
为觅衣与食,独力负重荷。
老母有所养,弟妹得庇护。
茹苦复含辛,二姊因殇殂。
兄慧惊不殊,少年结硕果。
狼烟弥四野,从此投干戈。
孤灯照慈颜,夜夜守门户。
黯黯夜深沉,茫茫瞻前途。
殷殷期奋发,得兄助最多。
离别三十载,相聚曾几度。
漫步古长城,偕游所独无。
把盏逢故友,共话倾积愫。
忧患任天下,卓见有明珠。
奈何书生气,岂能展抱负。
乐乎知天命,期颐养天年。
情在手与足,悯夫上斯言。
诗的意思是明白的,其中有对过去幼年时代历史的回忆,也有弟兄之间不加掩饰的感情。诗寄出后,没有反响,保持沉默。不久,文化革命把这件事从我的记忆中彻底扫荡了,没有留下一点踪影。1975年,顾准去世几个月之后,当我整理他的遗物时,惊异地发现居然被他郑重其事地抄录了一遍,而且冠以《赠诗》的标题珍藏起来时,我感到了这里面蕴含着的对它的感情的份量。我知道,他历来主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会同意“期颐养天年”这种消沉的调子,然而不忍佛逆我这一番善良的心意,这大概就是他保持沉默而又把它珍藏起来的隐衷,我推想。然而,我进的“斯言”毕竟太迟了,因为距此不久,一场几乎没有人能够抗拒的灾难降临了。在这场灭顶之灾中,顾准遭遇了妻死子离的厄运,只剩下茕然一身,1968年4月,妻子汪璧被迫害致死,死后也未能获见一面。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的历史。不无遗憾的是他在生前未能亲自看到对自己的平反昭雪,恢复自己原来的形象。不过,我相信,他对此是会十分坦然的。

“为了追求真理,为了对真理的追求,他献出了毕生精力和生命,献出了自己的荣誉和地位,献出了对同志、乃至对亲人的爱,为的只是保留自己的这种追求。”这是他外甥宋德蕃在一篇怀念他的五舅顾准的文章中说的一段话,我觉得以此来概括顾准的一生是确切的,不过分的。
1974年9月,距离他病逝只两个多月,我(文革中)第二次去北京看他。有一次在紫竹院公园谈起往事时,我曾对他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并对他加以劝慰,他苦笑了。这时,他的家庭早已不复存在,妻子汪璧早在1968年死去。子女还小,在“左”的毒雾笼罩大地的哪个年代,他们只能从两次戴上右派帽子这个简单明白的事实去理解他们的父亲,而他为了“保全”他的子女,为了不“害”他们,只能接受“划清界限”这唯一可能的选择。1974年11月初,他病危住院,我再度去北京到医院去探望并陪伴护理他时,他除了十分冷静地对我说,“这次前门进来,将从后门出去了”之外,向我表示,希望看看他所有的子女,他“宽恕”他们,也希望他们“宽恕”他。我忠实地转达了,也作了努力。然而,在哪个把谬误当作真理、事非颠倒的年代,他的“宽恕”并没有能够换来他的子女的“宽恕”。1972年,年近九旬的老母,当她得知她的儿子受尽苦难,已经回到北京想见一面时,因为他的妹妹不同意(1965年以后,母亲移居顾准的妹妹家,直至1975年,移居上海),而顾准和母亲为了“照顾大局”(顾准的妹夫此时身居“要职”),不要为此惹出麻烦,放弃了母子相见这种天伦的愿望,忍受了咫尺天涯不得一见的痛苦折磨。1974年,顾准病危,老母坚欲一见。考虑到此时年已九旬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与垂危的爱子相见,很难逆料不会产生什么意外,我只好再三劝阻,母子终于不能相见,成为无可弥补的终生遗憾。
历史学家会从整体上把它视为历史的悲剧。然而妻子含冤而死,子女坚持“信念”而断然与父亲“划清界限”,年近九旬的老母咫尺天涯,致死不能一见,所有这一切个人的不幸,对于一个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来说,需要作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忍受。鱼与熊掌,个人、家庭的幸福和对真理的追求,在我们这个时代,本来并不是绝对的对立物,并不是水火不相容、不可得兼的,然而,在那个年代,只是为了“保留自己的这种追求”,他却不得不作出这样的选择。
在1934年到1974年这40年的革命生涯中,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从事党的实际工作。在党的实际工作中,他善于把革命的理论、党的方针政策和自己的实践相结合。1936至1939年,他在上海从事党的地下斗争。为了适应当时险恶的政治环境,他提出并运用“联谊会”这种政治色彩并不浓、更容易为群众接受并且能够获得合法地位的组织形式,把广大职员群众(包括上层职员、店员、学徒、练习生)吸引、团结到这些群众组织中来,在这些群众组织的掩护下,党组织能够更有效地发现群众中的先进分子并且在他们中间进行日常的艰苦的教育工作,发展党员,把党的基层组织建立到企业中去,使党组织在群众中扎下根子。这样,就把党的公开工作和秘密工作更好地结合起来,也完全符合“隐蔽精干,长期坚持,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党在白区工作的方针。然而它却被称为“联谊会路线”,被批判过。
上海,是我国的经济中心。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当时面临的形势是:不仅要和敌人的封锁、轰炸和社会上猖獗一时的黄金、银元等投机活动作坚决的斗争,还要从财政上支持此时尚未完成的全国解放事业和紧接着的抗美援朝战争,并在争取财政经济根本好转的历史任务中作出积极的贡献。顾准当时担任财政局长兼税务局长。鉴于上海大型工商企业一般均采用比较健全的现代会计制度,为了更好地完成财政税收任务,从实际出发,提出“查账征税”的方法,并发动职工群众予以监督检查。这个意见得到陈毅市长(兼上海市委书记、华东局第二书记)的支持。顾准并进一步予以完善,确定为“依率稽征,专管查账;职工协税”;对中小工商业户,帐册健全的,依法交税;其他则采取定期定额纳税。顾准这个意见,因为得到陈毅的支持,得以有效的执行,但是显然与当时有关上级领导部门的“民主评议”征税方法的规定不一致。
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是我们党的基本思想路线。但是对于敢于独力思考,敢于结合自己的实践提出有创见的意见,并不是所有负有领导责任、手中掌握决策权的人都表示欢迎的。在那个个人迷信盛行,造神运动炽烈,政治权威可以代替客观真理成为时代特征的年代,一切拂逆领导者的言论、意志的言行,都会被视作异端邪说,因而受到打击,是并不奇怪的。顾准在1952年被认为“目无组织,自以为是,违反党的政策,与党对抗”等等,自此以后,又接二连三受到不应有的错误处分(均已平反),也就成为可以理解的了。
顾准勤奋好学,善于思索。他没有把自己局限、封闭在某些知识领域内。1953年,调去建筑工程部工作,为了搞建设,他从初等代数学起,进而学平面几何,乃至微积分。他认为平面几何帮他懂得形式逻辑的方法,导数和微分帮助他理解边际学派的观点。他对进化论、相对论、量子论都并不陌生。他认为研究经济的目的是推动历史前进。经济总是特定历史范畴、特定社会形态下的经济,不可能是简单的用一个数学公式就可以表达的东西,因此,研究经济就一定要研究历史。他说马克思的《资本论》本身就是一部经济史。他对当时的《资本论》的某些译文不满意,自己动手译校了其中若干章节。有许多人们关心的问题,例如中国的封建社会为什么这么长?为什么资产阶级首先在欧洲产生,资本主义只能首先发源于英国?法国大革命和十月革命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共同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独立后的社会体制和第一代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不是单纯地在经济学范畴内兜圈子可以找到答案的。他认为只靠一个国家总结出普遍性规律是不成熟的做法。早在50年代,他已看到当时苏联经济中的弊端,他认为南斯拉夫正在试验一种新的模式,但是中国是一个大国,不能照抄照搬外国的东西。他十分重视对实际情况的调查。1958年后“下放”农村劳动,除了结合读书写了大量笔记外,还收集了大量农村经济发展变化的材料,进行多方面的研究和论证。可惜的是这些调查资料和笔记,早在文革以前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时毁于一旦。他认为中国之所以会发生反右派反右倾之类的事,是和中国历史的传统意识形态、封建时代的哲学包袱分不开的。对这方面估计过低将会犯错误。他把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和古今中外历史上的事件作了比较之后,心情变得冷静而充满理智,对自己反复多次长期身处逆境,并不怨天尤人,处之泰然。相反,他对历史充满了信心。他认为历史总是在前进,现在比过去总要好一些。他认为中国要建成高度民主的社会,最有效的做法是提高文化水平,而提高文化水平最有效的办法是提高生产力。他认为只有充分吸收了前人智慧的精髓,才有条件去发展前人的成果。他说这好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牛顿力学来说是一个发展,非欧几何对欧几里德几何是一个发展一样。他不赞成从资产阶级的字典里找名词来“补充”马克思主义,他对各种简单化的“批判”、“否定”总是不能满足。他说居里夫人的下面一句话对他最有教益:“即使在人类知识宝库里投进一粒沙子也是伟大的。”他用这句话勉励自己,克服了精神上物质上巨大的压力和困窘,以图书馆为家,身处斗室而不以为苦,在常人不能设想的那种孤寂和清贫的环境下,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在他去世以后,翻检他的日记,我惊异地发现,在1972至1974年这两年中,除了生病被迫休息,除了写作以外,全部时间都在读书,其速度有时可以达到两三天一本书,书名可以列成长长一大串。
他是历史的乐观主义者,又是历史的现实主义者。他认为理想是远大的,而步骤只能是逐渐进行的。在那阴霾弥天的日子,他始终关心和注视着我们国家民族的未来,并且没有一天忘记梦寐以求的我们国家有一天能够在世界上腾飞。
顾准,终其一生,只是为了追求真理,此外,别无所求。他的追求真理的足迹,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终止。

对于30年代老一代的会计界,顾准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是,顾准之从事会计研究,多半是为生活所迫,出于职业需要,并不是出于一种对学术研究的自觉的选择,也没有把会计研究作为生活的直接目的,更没有醉心于自己在会计研究这个领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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