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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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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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宴散去,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镇上。从东马市街走到西马市街,再从西马市街走到沃克尔大街,除了两座教授英语的私塾,他还从商铺中间发现了两家与众不同的商铺。值此,他不禁为雍阳六年来的变化而惊叹不已了。这一时期,镇上先后来了两个外国商人。先来的是查尔斯。查尔斯在沃克尔大街安营扎寨后,一心一意地做着煤油生意而心无旁鹜。后来的是威廉。威廉的煤油庄在西马市街开业后,除了销售煤油,还顺便以低廉的价格销售各式各样的灯具,免费向消费者介绍如何使用灯具才能最大限度节省煤油的窍门。当他意识到雍阳六年来最深刻的变化,既不在于一条铁路,也不在于几条怪模怪样的街道,更不在于两个外国商人,而在于一所大学时,他的脚步已在路矿学堂的校园里停留很长时间了。

  第二天的下午,他果然按时来到了小学堂。但他没有过多地介绍自己留学日本六年的经历和见闻,只详细介绍了自己初到日本便夜以继日地学习日语和英语的艰辛与苦难。当他废寝忘食的学习精神把孩子们感动得唏嘘不已的时候,他话锋一转,说起了路矿学堂。他说,面对中国第一所矿业大学诞生于雍阳这一幸事,雍阳学子不仅应当把它看做一个落后民族藉以东山再起的福祉,还必须格外重视它在雍阳的存在,不要因为路矿学堂使用英文教材、使用英语授课就畏首畏尾,宁肯舍近求远,也不愿报考路矿学堂。说到这里,他又介绍道,由于早稻田大学同时使用日语和英语两个语种的教材,就连日本学生也必须先学会英语之后才能接受正式的教育。接着,他以自己学习日语和英语的例子为证,不厌其烦地说明拼音文字易学易记的特点,以此打消孩子们的畏难心理。最后,他向许清远提了一条建议:小学堂眼下实在物色不到一个英语老师的话,不妨鼓励孩子们利用晚饭后睡觉前的一点时间到镇上读一读英语私塾,让他们从小就熟悉一门外国语文,以便于他们将来能够轻而易举地涉足在中国的典籍中从无记载的充满理性与智慧的知识领域。

  他的建议是否得到了许清远的重视,他无从得知。不过,小学堂高年级学生刚一放学就三伍成群地来到镇上,向教授英语的私塾先生询问英语私塾是否接受只在夜间学习的学生,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第二天的晚上,当高年纪的学生提着灯笼一起涌向镇上的英语私塾,他则来到了王泰兴的家里。

  他名为看望王泰兴的父亲——王家世袭而来的族长——王寿泉,实则是为了向年迈的族长陈述一条建议:动员族人把年久失修的王氏宗祠修葺一新,以昭示族人弃旧图新的决心。王寿泉为自己的平庸赧然无语时,王泰兴对这条建议将要产生的结果却十分乐观。果然,在第二天的族人大会上,这个建议一经提出,族人无不赞同,很快就通过了这个建议。

  在修缮宗祠的过程中,他走街串巷,访问了每一个族人的家庭,居然无一遗漏。再次拜访王寿泉之前,王氏族人要求重订王氏族规的呼声己经沸沸扬扬了,而他企图取消族长世袭制度、通过选举产生族长的主张,通过族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也已经家喻户晓。对此,族长继承人王泰兴处之泰然,却是他的父亲王寿泉怒气冲冲:

  “本族先人以光宗耀祖为宗旨,这才以光耀二字命名本族; 名曰光耀堂。本堂子孙分为四房,四房子孙分别以光宗耀祖四个字依次为序,族长只能出自光字房的长房长子。这是本族先人立下的族规,岂能改弦易辙!月波贤侄废此族规,用意何在?是不是打算自己来当这个族长?别忘了,由次房或庶出的子孙出任族长不合族规,名不正言也不顺。”

  “墨守成规正是本族每况愈下的症结所在。不过,月波将亲自提议,只有满三十五周岁的族人才有被选举权,所以寿泉叔不必担心月波染指族长。寿泉叔当从本族的长远利益着眼,激流勇退,选贤与能。否则,族人不思进取的状况若还一如从前的话,寿泉叔就难咎其责了。”

  对他无异于最后通谍的陈述,王寿泉无言以对,终于意识到自己竟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不得不听从他的摆布。他果然在族人大会上提议,只有满三十五周岁的族人才有被选举权。这个提议不但把他自己排除在了族长候选人之外,同时也否定了他的同窗好友、原本属于族长继承人的王泰兴的候选人资格。从王泰兴处之泰然的态度上看,许多族人起初都以为王泰兴碍于同窗好友的情面才对他言听计从。选举族长那一天的上午,王泰兴当众讲了一句提醒族人选贤与能的话,族人才发现王泰兴原来是他的同谋。

  “假如本族不能出于公心选举一个德才兼备的族长,那么本族势必还会重蹈覆辙,陷入不思进取、固步自封的困境而难以自拔。”

  选举族长的活动是在族规得以修改之后才开始进行的。一个名叫王泰裕的族人当选族长后,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一事件的宗雪竹,才从他的手里看到了王氏宗族新的族规。宗雪竹惊奇地发现,如果只从形式上看,这一部族规分明就是一个法学博士学以致用的结果。这部族规共分为《总则》、《议会》、《选举》、《职权》、《祭祀》、《劝惩》六章六十条。粗粗读过这部族规,宗雪竹对凡满二十周岁的男性族人皆为议会会员而议会会员无论尊卑人人平等的规定颇为赞赏,却对族长由议会会员选举产生、族长任期两年、连选连任不得超过六年的规定很不以为然,对族长一旦失职也要按照族规进行处罚的规定,更是莫名其妙。他认为,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走马灯似地更换族长已有目无祖制宗法、涣散人心之嫌,如果再鸡蛋里挑骨似地给族长以监督或处罚的话,族长的权威屡屡受到伤害势必难以主事。他只是本能地想到了这一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告诉王月波。然而,王月波却洞察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族长自己抱残守缺倒也罢了,本族族人居然也不思进取,不选贤与能就很难改变这种状况。选贤与能,既赋予权利,也让其承担义务,必会激励族人弃旧图新,竞相成就事业。”

第十一章(3)
这时,宗氏族人也在议论纷纷了。有人公开声称新的王氏族规不同凡响,高瞻远瞩的地方值得效仿。这使宗雪竹动了心。不过他并不打算像王月波那样大刀阔斧,把宗氏族规改得面目全非,只打算有所借鉴。除了在年满二十周岁的男性族人中间建立议会,他还觉得王氏族规中的一条规定值得借鉴,那就是对考上大学堂特别是考上路矿学堂的族人,一律实行奖励。还有一条规定,由于不解其意,借鉴与否,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是一条和婚姻有关的规定。这条规定除了照例严格禁止未出五服的王氏族人通婚,还增加了一款规定,严格禁止族人和表亲戚结婚。不过,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因为前者在宗氏族规中也是白纸黑字。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问王月波,表亲戚之间的婚姻于情于理于道德伦理都不相悖,为什么要禁止这种早已经成为传统的婚姻。

  “表亲通婚确与道德南辕北辙。”王月波说,“贾宝玉娶表妹不成,林黛玉嫁表兄也不成,林黛玉忧愤而死,贾宝玉遁入空门,甚至被传为哀情佳话。幸亏他们没有结婚,否则早晚会殃之子孙后代,因为这种血缘关系的繁衍生息有悖于科学。”

  “有悖于科学?!”

  “是的,先生。科学表明,近亲繁殖后患无穷,必殃及子孙后代,造成子孙后代智力低下,难成大器。”

  “科学?康有为先生所谓的分科之学吗?”

  “是的,先生。不过,他把科学和儒学加以区别,并非目无古人,而是古人总是舍本逐末,很难和科学相提并论。因为科学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就像浩宇叔那样,不仅知道煤层所在,还要知道煤层藏身何处的道理,依理而行,用一双肉眼探矿才无不应验。”

  宗雪竹吃惊地看着他,一方面惊讶他始终没有忘记六年前他和自己之间的那场简短的讨论,另一方面奇怪自己没有意识到所谓的科学其实就在吴浩宇的那双眼睛里。宗雪竹起初一直认为这是熟视无睹之类的偶然因素导致的疏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必然因素可言。时隔不久,许清远从省城聘请了一个教授格致课的教书先生,通过这个教书先生深入浅出的解释,他终于发现自己博览群书苦苦熬来的学问尽管十分渊博,由此决定的思想也十分缜密,然而仍以一种缺失与渊源千古的传统一脉相承。于是他终于承认事出必然,并非熟视无睹。

  这时,王月波的假期即将告罄。正像回来时不曾张扬一样,他离开时也一声不响。他甚至不让宗雪竹和许清远把他送到村口,一离开他们,就匆匆走出村子,直奔火车站。望着他的背影,许清远突然说,种种迹象表明,他恐怕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革命党人,并为此害怕起来。宗雪竹却坦然自若。

  “不怕不怕。”宗雪竹说,“不管是潜移默化,还是大刀阔斧,这世道若是到了弃旧图新的关口,总得有人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秀云姑姑却在为儿子的前程担忧。王月波向母亲和妻子告别时,妻子倒没说什么,却是母亲为他带回来的荣耀担忧起来,怀疑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只是昙花一现的光环,而非一生一世的保障。秀云姑姑是个笃信命运的人,对任何一个算卦先生的胡言乱语都信以为真。儿子刚一离开,她便从儿子留给家里的钱里找出一枚银元,请西雍阳村一个绰号叫“薛半仙”的算卦先生占卜一下儿子的未来。薛半仙满口的之乎者也犹如一串扑朔迷离的谜语,她怎么也听不明白。在她一再央求下,薛半仙才不得不以通俗的语言表达她儿子的未来:

  “他贵不可言,却生不逢时,注定要在一个枪林弹雨的乱世终结之前了此一生。如果再说得明白一些,这就是说,他不希望打仗,可打仗的事总是没完没了;他不会打仗也不会靠打仗给自己安排前程,可总是打仗的人为他安排前程。这么一说,你就该明白了吧?”

  “还是不明白。这算的是什么卦,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她确实被搞糊涂了,因为她还从没听说过世上的哪个人具有如此奇怪这么离谱简直不可思议的命运,何况这个人是她好不容易才拉扯成人的儿子。她只听出来了一点,那就是儿子的前程将不可捉摸,从此以后便经常为儿子不可捉摸的前程不寒而栗。

  王月波离开不久,雍阳地方第二家煤矿公司便在镇上成立了。宗雪竹谢绝了王泰兴的邀请,只在家里听了听隐约可闻的鞭炮声和乐曲声,没有去现场感受九十九挂鞭炮一起炸响和十八个响器班一同演奏的热闹与壮观。可是,这家煤矿公司挂出来的招牌却没有“雍兴”这个字眼,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字眼。因为宗雪竹忽然觉得“雍兴”这个字眼缺乏气魄,就重新铺开笔墨纸砚,而且又把王泰兴的名字念叨了一遍,这才用凝重结实的魏碑把煤矿公司的名字一挥而就,让六个大字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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