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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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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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格斯直凛凛地望着他的眼睛,不发一语,震慑于那句话的精准度,猎人、猎物、烙下印记。奥薇朵几乎是用同样的字眼说过那些话。第一次海湾战争后的春季某天,他们看见一群小朋友在卢浮宫前,排着队坐在地上等候入场,阴暗的天空飘着细雨,老师在孩子之间走动。法格斯说,他们看起来好像伊拉克战俘。奥薇朵望着他,觉得很有意思,随后靠过去在他脸上烙下一记亲吻,一个又响又重的吻,然后她说有些猎物会在猎人身上烙下一辈子的印记。没错,有些气象学家望着天空,只能看到等压线。
  “虎鲸、黑猩猩和蛇。”马克维奇喃喃低语,“……您真的以那种角度看待这一切吗?”
  法格斯继续回想,同一天奥薇朵还写了一首诗,她那方面的表现并不出色,如同当个摄影师她也一样不出色,她太专注于消耗生命了,像是两头燃烧的蜡烛。她毕竟不是搞创作的人。要不是她追求紧凑的生命体验,要不是她在保有个人记忆和文化的同时,需要在规矩的极限边缘游走,又假设她活得够久,足以赶上自己阔步追随的影子,奥薇朵一定会是个耀眼的绘画史学家、杰出的大学教授,或传承家族传统成为出色的画廊负责人。特别是她天赋异禀,具有深刻的艺术洞察力,一种明了任何艺术形式的非凡眼光,那是犀利的分析能力,也是在众多平庸的劣质作品之间发现佳作时所展现的公正又洗练的品味。她说,在以前,艺术是唯一能让正义获得胜利的故事,不管得耗上多久时间,最后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终究是赢家;而现在,她就不确定是那样了。那是奥薇朵在一家咖啡厅的餐巾纸上随意写下的几行诗句,法格斯保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他想不起来,如同他也想不起那上面写的字句,内容大概是关于一群坐在雨下的孩童,而这场雨,也正在别处下着,淋在躺在远处墓穴中永远走不到老年,也走不到任何地方的孩童上方。他只记得前面两行: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战争画师 第七章(4)
“孩童静静坐在博物馆前/博物馆(反常地)完整无缺……”
  他甩开回忆,专注在马克维奇身上。克罗地亚人又问了一次,“您真的以那种角度看待这一切吗?”他用坚定的口吻问道,“虎鲸等等之事。”法格斯做了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残酷那东西就在这里,在皮肤底下,”他终于说话了,“在我们的基因里……只有人类逐渐形成的法则、文化和不断接续的文明糖衣,比如社会习俗、法令或对惩罚的畏惧,才会让人类控制住自己的残酷天性。”
  对方专注聆听,冒烟的香烟叼在唇间。眼睛再次眯起。
  “那上帝呢?……法格斯先生,您有信仰吗?”
  “嘿,老兄,别惹我。”
  法格斯微微转身。那个姿势可以看到坐在露天咖啡座或是在码头旁散步的人们。那些人的皮肤晒成古铜色,穿着短裤,跟他们的小孩和狗在一起。
  “看看他们。在不吃力的情况下,他们在可能的范围内保持着高度文明。有些人点东西吃时,甚至还会说‘抱歉,麻烦您……’但是,如果把他们放到一个密闭空间,夺去他们的基本所需,您将会看到他们互相残杀。”
  马克维奇也看着他们,心服口服。
  “我曾经看过您说的那种情形。”他表示赞同,“只是为了一块面包,或一支烟。更何况是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您也像我一样明白,当灾难使人类回到他所初生的混沌里,所有那些文明的糖衣就破碎了,人类会再度回归本性,或是变回他惯常的模样:不折不扣的混蛋。”
  马克维奇专心看着夹在拇指和食指间的烟蒂,然后像上一###样把烟蒂弹得远远的。烟蒂掉在同样的地方。
  “法格斯先生,您不是个有怜悯心的人。”
  “我不是。但您这么说挺特别的。”
  “那么在您看来,是什么东西庇护着我们呢?……是像您之前暗指的文化?……还是艺术?”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是艺术。”
  马克维奇看起来有点失落,因此法格斯想了一下那个问题。
  “我猜,”法格斯补充说明,“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改变人类的天性。不然就是没有东西可以永远控制住它。”
  法格斯又继续想了一下。一个外形姣好的年轻女子在观光游艇售票亭附近走动。他想,也许是她,那位经常提起知名塔楼画家的随船导游。后来女子径自走远。
  “或许是回忆。在某种程度上,回忆是坚忍尊严的形式,是观看事情的完美线条时、接受游戏规则的存在时所展现的真知灼见。”
  他看见马克维奇笑了,好像这次终于可以理解对话者话中的隐喻。
  “对称。”克罗地亚人满意地说。
  “没错。一位英国诗人写下的‘惊人的对称’[1],是指老虎的纹路。”
  “太扯了吧!您是说诗人?”
  “对。一切的对称都包含着残酷,他指的是这个意思。”
  马克维奇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接受对称的存在呢?”
  “通过可以观察对称的几何学。还有表现几何图形的绘画作品。”
  这下我可糊涂了,对方深锁的眉头再度流露出这个意思。
  “您是从哪里得知那些的?”
  法格斯用双手做了翻页的动作。他说:“阅读、拍照。我想,还有观察、发问。一切都在那儿。”他补充说,“不同的是,有些人会留意,有些人不会。”克罗地亚人继续专心地聆听。
  “我又糊涂了,”他抱怨道,“您的观点很古怪,”他停下来,表情狐疑,“……法格斯先生,您现在为什么微笑?”
  “为了‘古怪’这字眼。没什么,您用词的方式蛮有趣的。”
  “我和您不同,我是个粗人。最近几年我这里、那里到处看书,但是离文化素养高还差得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刚好相反。您用的一些词汇并不太常见,很有意思,很有深度。”
  “我书念得不多,”那个克罗地亚人说,“我只受过完整的技师训练。但是在战俘营里我常和一个有学问的人来往,他是一位音乐家。您应该可以想象,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聊天。我学到东西,您知道的东西。”重复过“东西”之后,马克维奇出神了几秒钟,好像突然联想到什么事。他补充说:“我也认识了一个人,他在被轰炸的家园底下活埋长达十一个小时之久,瓦砾堆压得他动弹不得,只能直视眼前的一样东西,一把坏掉的剃须刀。您想象一下:十一个小时动弹不得,眼前摆着那东西。仔细想想,情形有点像我跟树丛上的纸,或是我和您拍我的那张照片。因此,那个人了解有关坏掉的剃须刀的一切,以及那些刀子可使人联想到的任何想法。听着他描述剃刀的那一切,我也全都了解了。
  “离开战俘营之后,我得知失去所有家人,便去旅行了一阵子,也读了一些书……我有个很好的动机,就是您。如果要了解那个曾以一张照片毁了我一生的人,就得具备某些知识才行,而那是战争前的那个技师永远做不到的。音乐家和看剃刀的人无意间帮我开了几扇门。后来我获得知识时,还不了解那些门在往后的用途会这么大。”
  他停下来,身体往前倾并望着四周,手掌心放在大腿上,好像要站起身来。但他却依然静止不动地坐着。
  “我不断阅读,并在旧报纸、网络上寻找你的消息,我和认识您的人谈话……您变成我那把坏掉的剃须刀。”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法格斯,仿佛两把崭新的剃刀。
  译注:
  [1]指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诗篇《虎》(The Tiger)第一段:“老虎,老虎,如焰火般璀灿/点燃森林夜色/什么不朽的手或眼/能塑造你一身惊人的对称?”(“Tiger,tiger,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战争画师 第八章(1)
法格斯从来不用纯黑色。那个颜色会留下黑洞,如同墙上留着子弹弹孔或炮弹窟窿一般。他酷爱把猪肝色混合深灰色或普鲁士蓝,甚至加点红色,以这种间接方式调出黑色,另外,与其使用调色盘,他宁可在画作上调色,有时候是用手指直接在大片画面上搓搓抹抹,直到混出理想中的色调,那灰烬般的暗沉色感掺杂着浅色调色差,使调出来的颜色更加丰富鲜明、立体饱满。战争画师想,在某种程度上,那就像拍摄黑人的皮肤时加开一格光圈。如果光靠照相机的曝光表来按快门,人体会变成厚厚的一团色块,一种平面的黑,毫无浓淡对比,有如照片上的一个黑洞。
  当他用一根指头在墙上涂抹颜料——阴影的黑、战火浓烟的黑、等不到黎明的夜色之黑,他想起二十五年前曾在沙里河(Chari)岸边拍到的黑人肤色。那张照片也收录于伊柏·马克维奇留在椅子上的那本摄影集里,那的确是一张黑白佳作,甚至当时在好几本国际杂志上还占了跨页。恩贾梅纳(N'Djamena)郊外的一场战斗之后,十来个受伤的查德叛民双手被捆绑丢在河边等着让鳄鱼生吞活剥,法格斯下榻的旅馆就在那附近,旅馆的窗户被枪弹击破,墙上到处是弹孔,看起来像是以冷黑色画上去的笔触。他用半小时的时间将他们一一拍下,估算着光圈和景深,以及沙土和因汗水而发亮的黑皮肤之间的光影对比。在沾着苍蝇的黝黑肤色上,更凸显出惊慌盯看镜头的眼白部位。湿气造成的闷热令人难耐,法格斯极小心地移动,观察着瘫倒在地上的那些俘虏,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动,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除了尽量在每个动作上节省体力,还偶而停下来张大嘴巴呼吸着沉重又湿热的空气,其中有弥漫着肮脏的河水和瘫倒在旁的躯体味道——生肉。此前,他从不觉得非洲人的身体闻起来那么像生肉。他倾身看着其中一人,那俨然是肉贩砧板上待人吞咽的活肉。他将相机镜头靠近那个伤者脸部时,伤者惊恐地抬高被捆绑的双手半遮掩着脸,那时眼白显得更突出了。就在那时,法格斯加开一格光圈,将焦距对准面前格外睁大的双眼,按下快门,捕捉那个只有具有精准技巧才能构成的影像:伤患身上由黑色和灰色铺陈而出的各种立体厚度,前景被捆绑的肮脏双手呈现出掌心和指甲最明亮的色调,双手的影子映在脸孔下半部,上半部则被阳光照得黑亮,汗涔涔的皮肤,苍蝇、淡色沙粒沾在一边脸颊上。照片正中央,瞪大的双眼透露出极度的恐惧,两个白杏仁中间的乌黑眼珠盯着镜头,盯着法格斯,盯着即将看到那张照片的成千上万观者。而后面的背景,如同摄影者目光所及的尽头,则是那一切黑色和灰色的总和:那个人的头部阴影映在沙土上,尽管背景略微失焦,沙土上依旧可以隐约看到鳄鱼脚爪和尾巴爬行过的痕迹,真可谓残酷的偶然和大自然的神来之笔。法格斯已经拍下十九张照片,一个戴着太阳镜的哨兵拿着步枪走近,左边镜片上还贴着标签,挥着手要他别再拍了。法格斯理所当然地做了一个请求通融的表情,心里却不抱任何期待,哨兵则露出一口白牙和齿龈,以傲慢的笑容回应他,随后把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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