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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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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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从事撰文,把工作当成再生产的条件而已。促使我逐渐无法忍受的,说来可笑,竟是“打卡钟”与“合约书”——哪一家盈利事业公司没这两样东西?我极厌恶那部永不故障、每天咬你两次、每迟到一分钟扣钱若干的“打卡钟”。当同事之间流行代打卡事迹败露,使得经理级主管每天最重要的事竟是一大早坐在打卡钟前监视打卡时,我对这种“非人性”、以为职员的屁股黏在椅子上的时间愈长表示愈有绩效的管理方式感到愤怒,很遗憾他们不研究心理学。
  当然,我们也充分发挥“人性”力量以消极抵抗*统治。在同事的护航之下,轮流溜进电影院、美容院或肉焿米粉摊小憩片刻再带回点心“谢皇上隆恩”。有一回,一位女同事溜班逛楼下的地摊,抬头一望,总经理正隔着玻璃帷幕十分慈祥地看着她;她嫣然一笑,继续把地摊逛完。最令大家“崇拜”的是,有个激进份子天蒙蒙亮就进办公室(那时,伟大的监视者还在家里刷伟大的牙)。激进分子将自己及他所钟爱的同事们的卡片一一打毕,而那些“蒙主恩宠”的人迟到了匆匆忙忙又打了卡——这种红蓝两排数字缠绵悱恻至死不渝的卡,我称之为“圣诞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文字自动贩卖机(3)
当三个月试用期满,公司要我签下为期四年的合约书,并缴纳数万元保证金,若违约则没收不得异议(这招很高明,很适合现代结婚证书参酌!),我年轻的心灵备受伤害。想起康拉德《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十九世纪欧陆资本家以一纸契约雇用当地黑人开发非洲大陆运走象牙,每星期发给劳苦功高的黑人三条长约二十三公分的铜线作为钞票,以便到邻近村落换取食物。天啊!我跟黑奴没什么差别。这种梦魇使我到现在看到任何条文清楚需要签名盖章的纸都会毛骨悚然,仿佛它们张着血盆大口要吞掉我这条小命。
  于是以“慎重考虑”为由,再拖延了一个月。期限将到时,我写好辞呈,开始清理抽屉里的蟑螂屎,决定将自己推向未知——我深信那儿藏着比我手中物件更珍贵的东西。在一个感伤的夜晚,漫步台北街头,那个蛮悍的我安慰着脆弱的我:“我保证,再也不让你受这种委屈。来,毁掉那部文字自动贩卖机!”
  结束短暂的广告生涯,事实上并没有结束广告人的“特种训练”。我承认,这一套精密分工、职权清楚、培育策划与执行能力、尊重个人工作范围又能迅速整合产生群体成果的工作方式,帮助我极有效率地规划自己的生活——管理自己也需要“企业化经营”。
  那些曾经合作过的同事,不管以敲桌子、摔椅子、打破玻璃的暴力方式解决工作上的困难,或以争吵、谩骂、求爷爷告奶奶的语言术沟通工作情感,当他们坐到会议桌前,又能尽弃前嫌,心平气和地为一片尿布或一包速食面的广告诉求共同脑力激荡。我欣赏这种直截了当、剖腹挖肠的认真态度,这种豪迈之美,在我往后的工作经验中一直碰不到。而每一个小组拟定精确的工作指标及时间表,促使组员极有效率地完成每一步流程,绝无废话地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出最好的会议(广告人花三十分钟开完的会,文学性报章杂志可能得花三小时),这种默契十足的Team Work,也是再也遇不着的。
  当然,我至今仍保持观赏广告片的嗜好,有些精彩的广告片甚至比一小时的节目或新闻还令人激赏。
  现在,我来为这篇文章写一则平面广告文案:
  Catch:文字自动贩卖机。
  Sub…catch:我的第一份差事。
  Copy:(如全文)
  Slogan:除非你不呼吸,否则你势必吸入广告!
  产品成分:百分之百纯脑汁、纸浆、油墨。
  制造日期:如包装显示。
  保存期限:一天。
  保存方式:一般正常室温。本产品包装采易燃、易溶之新闻用纸,请勿靠近火、水以免引起燃烧、溶化。无需冷藏。
  定价:新台币十元。
  注意:①本产品仅供眼部阅读,请勿移作他用。购买后若未能一次阅毕,请置于阴冰处避免阳光直接照射,并谨防儿童不慎误食;
  ②本产品思想纯正,无不良副作用,请安心使用。
  作者注:本文刊登于报纸副刊,故文案部分以报纸媒体为撰写依据。
  

香皂与卫生纸(1)
他们在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险些为某一天浴室里有没有肥皂的事儿闹得各奔东西。
  ——马奎斯《爱在瘟疫蔓延时》
  如果,你认为我不务正业开始对“香皂”与“卫生纸”等浴厕用品产生兴趣的话,你的确对了一半。
  首先,我必须承认我对“香皂”与“卫生纸”的功用所知不多;除了不断繁殖泡泡与不断用来擦拭的功能之外,这两样东西很难引起人们对它产生敬意、激动或痛哭流涕的情绪。因为事实告诉我们,如果你对一张雪白卫生纸产生敬意而痛哭流涕,你终究必须用它来擤鼻涕。
  但事情有了转变。贝多芬能从现实生活中一段讨债的对话获得灵感,谱写成某部四重奏里的一个乐章——“非还不可吗?”“非还不可!”,压低嗓门以缓慢、严肃声调念出这两句,的确有点像命运之神或死神的命令。所以,我们不可再忽视生活中的芝麻、绿豆、蒜皮甚至一块肥皂、卫生纸的作用。当我们洒上灵魂的金粉,这些玩意儿马上金光闪闪,在我们不断辩论真伪的生命议堂里坐上首席位子。卫生纸——据我的形上思维所理解——是上帝派来的白衣天使,因为他抽不出时间替每个人擦屁股。
  故事是这么开始的。
  马奎斯在《爱在瘟疫蔓延时》写着八十多岁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老妻费尔米纳有一天吵了极严重的架。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乌尔比诺医生洗完澡后,用不太友善的语气说:“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洗澡都没找到肥皂!”
  这话让他的七十多岁老婆听了很不舒服。以我对女人的了解,这种不舒服包含几种“激素”(激动的元素),她的内心必定有些未说出的反应,请允许我用我的方式来说:
  第一种:“哦!浴室没香皂!你没手没脚不会自己去拿?什么事都靠我,当你老婆三十年,伺候你吃香喝辣,你命好我就奴才啊!老娘豁出去啦,不拿就是不拿!爱洗不洗你家的事,最好你全身生‘仙’(垢也)抓‘流血流滴’去看皮肤科!”
  第二种反应较温和些,她会这么想:“我怎忘了真是的!三天前就没肥皂,当时衣服已脱懒得出来,心想洗完再补,一转身又忘了!老年人脑筋就是糊,我大概有老人痴呆症了!”
  做老婆的如果马上去补块香皂,事情也就罢了。偏偏第一种反应在她心里作祟,一口冤气没地方去;她当然知道浴室没香皂是个事实,可是乌尔比诺医生不大友善的态度激发了她的作战本能。她对眼前刚出浴的,满脸皱纹、没牙齿、行动迟缓、肌肉松弛的糟老头简直有点恨——居然他是我丈夫!居然我忍受了三十多年!于是费尔米纳女士,刹那间忘记自己已是七十多岁阿婆,以为仍坐在年轻貌美那把金交椅上,遂厉声地对“那团肉松”发威:“我天天洗澡,每——次——都——有——香皂!”
  这可是应了一句俚谚:“阿婆蒸碗粿”——倒塌。老年人最忌讳别人怀疑他的记忆力,比鞭笞自尊还严重。事实上没香皂也只不过三天,医生老爷硬记成七天,老婆嘴硬不承认,还编派谎话激他。于是旧柴新火,噼啪燎烧,五十来年夫妻缱绻能换几桶水啊!骂红了眼,说绝了话,滚烫烫肝火一提,冷冰冰横眉一竖:“你祖宗八代全给我滚出去!”
  戏文往下看,当然分房、冷战、不讲话。运道好的呢,有人居中调停,搓搓圆仔汤,东挖西补勉强搓圆了;情况差的,像乌尔比诺夫妇,甚至必须动用上帝来裁决浴室的肥皂盒里到底有没有香皂。不过,老婆子贼透了心,硬是不肯上教堂,这节骨眼最能领略女人的熬功,铁铊心肠跟他熬下去,熬到老爷子无计可施、气力衰竭,那就胜利在望了。果不其然,胖嘟嘟的老爷子撑不下去了,下结论:“你说得对,浴室里有香皂。”当晚,二老同床,一宿无话。依我想,这晚也不是没话,老医生会这么自忖:“三十来年都让她了,不差这一次!”老婆子也有心思:“八十多了,他能有多少日子活?让让他吧!”二人各找台阶下。天明起床,分外体贴恩爱,少不了一点忸怩场面,犹如新婚。

香皂与卫生纸(2)
这么一蘑菇倒让我想起另一桩“卫生纸公案”,而且不折不扣是现代台湾版。
  有一对老夫老妻退休在家,儿女们各自飞了,剩二老养花荫草逗逗黄莺鸟。某日,吵架了。
  吵什么呢?吵上厕所一次该用一张卫生纸还是两张?公说两张,婆说一张。一包卫生纸多少钱,值得二老脸红脖子粗吗?话不能这么讲,依我看,这卫浴梁子打从年轻时就结下了,只不过那时外有上司同事可吵,内有甩鼻涕孩儿可骂,没闲为区区薄纸结案。这回退休了,子女成家,眼前无处动刀,于是翻个旧案批一批。有人就问了,岁数一大把,风风雨雨家计民生多少案子,怎就记牢这桩?毋庸置疑,这是个慢性瘤,年轻起就陆陆续续积病的。
  比方吧,送礼做人情,先生说:“一斤上好乌龙茶体面些。”太太说;“半斤包种茶就够了,用盒子装,看起来一样。”红白帖子得应付,先生说:“包两千元好看。”太太说:“一千就好了,人家富不差你一千,人家穷,多你一千救不了急,咱们得过日子。”先生抽烟,抽洋烟,太太枕边有话:“你能戒就戒,戒不了改抽‘长寿’,一包洋烟够买一包‘长寿’加半斤黄豆磨豆浆。”先生烦了,忍不住嘟嚷;“人生够乏味了,抽个烟你也要管!”太太理直气壮;“我不管,谁管一家六张嘴巴等吃等喝的!耍气派,你有本事叫薪水袋变厚,我没话说!”先生恼了,“你有完没完啊你!成天钱钱钱,你被钱糊了眼睛,老公跟人跑了也看不到!”说毕,翻身睡去。
  大凡处心积虑、操劳过度的人疑心病特别重,掐个芽眼她能想成大树,更别提羽毛变肥鹅的例子。先生这话原是激发激发她而已,岂知做太太的寻话开始吐丝结茧,眼前一黑,仿佛看见这打不死的臭男人正搂着小妖妇偷腥,于是眼泪一汪一汪滚下来,枕头湿得一大块,暗夜无声(除了她老公蒸小笼包似的鼾),一肚子委屈。
  女人家的利落功夫不因心情恶劣而疲弱,她天明即起,仍旧不忘把哭湿的枕头抱出来晒太阳,可她那张脸晒不回去了,青辣椒似的,一开口就辣你,布菜摆碗仿佛武馆练功乒乒乓乓。从此讲话带钩带刺,有意无意编几个天理报应的闲话,或谁家男人不规矩,抛妻离子后来又如何如何狼狈潦倒,不外乎叫家里男人警觉警觉,充分发挥讽谕文学的精神。
  问题来了,话说多了没个人也有个影,做先生的在家不得意,自有得意处。况且男人仗着比女人多一块歪骨,岂有辜负的道理。咱们这社会七荤八素的玩意儿多得很,处处引诱犯罪,时时鼓励作案。实在讲,也不能苛责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行什么勾当,毕竟人是肉身泥巴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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