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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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幻相-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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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推说还有安排。庄院长便没再客气。

  那个女律师和我们握手告别,握到老鲁时,女律师说有空要向他多学习。

  老鲁一阵谦虚,“哪里哪里,你在这方面是专家,我得向你学习。”

  女律师摇摇头,挺认真地说了一句,“不不,什么专家哦,有些东西,我就没学会。”

  这话便有些不对味了,似有所指,老鲁哈哈一笑,没去接岔。

  女性嘛,就这点优势,有时可以使点小性子,如果说这话的是个大老爷们,我想,老鲁未必一笑了之,依这位老哥的脾气,会当场追问对方,是什么东西这么有难度,一个执业十几二十年的资深大律师还学不会。

  我们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我问老鲁今天是不是成本挺高的,这么多职业医闹。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什么职业医闹?还不都是他们一个村子的人,都是些亲戚。”

  “是吗?那家人都挺老实的啊。”

  “老实人就活该吃亏啊?他妈的,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么让医院给弄没了,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嘛,老实人就不能理直气壮了?他妈的,他们一开始还不是看人家老实才那个态度的吗?”

  我听出他话里有些情绪,看来刚刚那个女律师话堵在他胸口,他这会才发泄出来。

  我连连点头称是,他又继续,“上阵还需父子兵嘛,是不是,我把你老师的侄子他们两口子找来,做了做工作,让他们从老家多喊些亲戚朋友来帮忙,等那些人来了我再交代几句,这不就成了嘛。人都是有潜能,你激发激发,就出来了。”

  话说的轻描淡写,但这事做起来没那么容易。老鲁这人若去搞传销,一定是金字塔顶层的上线人物。

  苏老师的侄子夫妇两人,我都见过。感觉他们还是太老实,要不也不会稀里糊涂地就把孩子的尸体火化了。苏老师的爱人陈老师是校医,那天苏老师侄子两口子在她家哭诉不幸命运时,陈老师看了他们的病历资料,总觉得哪儿没对,苏老师后来找了我和叮叮过去,我俩又跑到医院一阵忙乎,回来拿着一堆资料研究半天,叮叮说肯定有问题,根据患者苏某某的化验报告单来看,有一种药绝对禁忌使用,另一种则不该用那么长时间那么大的剂量。我相信她的专业判断,好歹人家在医学院读书那时候,硬是没耍朋友苦熬过来的,接下来,我又是查文献,又是看药品说明书,再找来相熟的医生,这才引出后面这么多的故事。

  其实,最初苏老师侄子提出的赔偿额不高,也就是指望医院把他们借来的医药费的缺口填上,但院方根本没理这岔。

  我实在没想到,就靠这帮老实巴交的农民,在老鲁的点化下,竟然迸发出如此的战斗力。

  这个就叫功力,我辈不及,这也正是我一直佩服老鲁的地方。当然,也有人不这么看,高非凡就说老鲁小打小闹,剑走偏锋。

  和老鲁分手后,我忙给苏老师打了个电话。听得出来,苏老师很满意,连说感谢。

  “苏老师你不要和我客气嘛,本来我们也是收了费的。”

  “要不是你们这么用心,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呢。至于收费,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办,而且你们这么辛苦,钱一点也不多啊,只是他们太不懂事,唉唉”

  我知道苏老师电话里的连声叹息,意思是说他侄子不太懂事,既然多要来了那么多钱,就应该在原来的标准上再多给些代理费。

  我立刻澄清,说没有没有,代理费嘛都是事先说好的。他们也是多不容易的,毕竟谁也不想摊上这种事。苏老师便又是连道感谢。

  打完电话,回想一下苏老师在电话上那么客气,好象我们帮了多大的忙,他侄子多不知道感恩一样,弄得我也有点过意不去了。

  本来嘛,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好不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平日里多宝贝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虽然新农保的雨露已经洒到了他们那个村,可毕竟医药费的缺口还有那么大,据苏老师说,还有一大部分是问苏老师借的。

  现在医院赔偿款虽然拿到了,可儿子是回不来了,再生一个?恐怕也仅存理论上的可能性了。

  而且从纠纷解决的角度看,赔的不少,但说白了,搁在现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跑得比城管快,你却摆个小摊也能挣到这个数,做父母的除非穷凶极恶,要不谁肯主动拿五岁儿子的生命来换这点钱?

  此刻有些饥肠辘辘,老鲁看来还真是赶回去喝他老婆的爱心粥了。他有胃病,他爱人就经常给他整点食疗什么的,他每次在外办案,也不大参加应酬,多要回家吃饭。

  我开车出了停车场,缓缓而行,准备在路边找家苍蝇馆子对付一餐。

  苏老师在电话上的客气,总让我觉得有点生分,有点不象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苏老师了。从高一起,苏老师就教我们语文,一直到我毕业。期间,他也从教务处主任荣任副校长。没变的,是他上课的风格。

  当时,好象学校里还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因为工作需要,他有时中午参加公务招待也会饮酒,也许是喝是不多又也许是酒量大,总之每次他酒后上课惟见他脸色微红,并无他碍,反而更显妙语连珠,说到妙处,肢体语言丰富,引得台下听者不禁芫尔。可能正因如此,我本来属于下午一上课就犯困的,但一上他的课就来劲。

  记得夏天时,苏老师爱穿白色衬衣,我个子长得晚,高中时代在班上也算是小个子,因此坐在前排。可能出于一种习惯,也可能是数量有限,苏老师爱把钱直接放在衬衣兜里。而每次上课,猜他衬衣兜里装了多少钱,一直是我和同桌上苏老师课的一大乐趣。

  那时的我的作文,每每被苏老师在课堂上当做优秀范文朗读,让我颇为自得,渐渐地,便有些自命不凡。

  有一次,苏老师出的作文题,全不对我的路数,写得时候就很是郁闷,写完横竖看得不满意。

  及至作文本发下来,见苏老师的批语道:“你这次作文写得很是一般,和你平时的表现判若两人,怎么回事?”

  我脑子一热,刷刷刷地在那个红色的大问号下面写了十六个字,“题目大而无当,学生无从发挥,奈何奈何奈何”

  写完心里有点忐忑,想要涂掉又恐弄巧成拙。等到下次再交作文时,便硬着头皮把作文本交上,倒也风平浪静。再上苏老师的课,他仍是一副陶醉于其中的夫子相,偶尔四目相对,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过了几日,作文本发回,我急急翻开,我写的那十六个字被红笔划了个大圈,再无他语。

  事后推想,我那十六个字,苏老师初不以为忤,后不以为然,终不以为意,大笔一圈删掉了事。

  现在想来,若他当时暴跳如雷传我到办公室,赐我熊十力式的一骂,我或可如中年徐复观一般幡然醒悟学业精进;又或者,他找来家中比我高两年级的长子,做如此这般交待之后,我定会和少年罗永浩一样身受轻伤心遭重创。

  而苏老师只是划了一个圈,就将我当年的浮躁一笔否定,亦将那隐隐的不敬轻轻拨开。

  于是我终未成大器,却亦未生仇怨,成了如电影里秦奋自谓的“对社会有益无害的一类人”,多多少少要拜这个不规则的红圈所赐。

  只是说来惭愧,毕业后和苏老师没再联系。特别是混得灰头土脸时,更不好意思回母校露脸。

  去年母校校庆,我被老K拉着回学校凑热闹,听了听台上各色人等或煽情或激昂或空洞的演说,数了数停满校园的大大小小轿车跑车越野车的花色品种数量,遇到了几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家寒喧调笑不亦乐乎的时候,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一个发已花白慈目善目的人冲我们微笑。

  差不多是同时,几个人一起嚷起来,苏老师苏老师,便都围上前问好。

  苏老师明显老了,只是精神依旧抖擞,大家相谈甚欢。我们那时才知他早已退居二线,但仍站讲台,他说,“有点事情做,不寂寞,哈哈”。

  此后不久的教师节,我、老K、叮叮、大山四人便约好一起去看望苏老师。叮叮捧了束康乃馨,我们三个男生就各拎一样礼品。那天,苏老师显得很是高兴,也更健谈。午饭时分,我们坚持把他们老两口请到饭店小聚。

  席间气氛热烈,苏老师说叮叮越来越漂亮了,老K更加成熟稳重,大山愈显精明能干,一时大家都很自得,于是就不停敬酒。苏老师也很高兴,频频举杯,急得他爱人陈老师几次嗔怪地打他斟酒的手,“你们苏老师血压有点高,哎哎,你少倒点嘛。”

  散席时,苏老师握着我的手,“郑诚,不错不错,老师一直看好你”。

  我顿觉惭愧,忙说自己没发展好,辜负老师期望。他正色道:“我是不会看错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生是一场长跑,蓄势待发,蓄势待发。”

  我暗想,我本也务得不好,道恐无从可生。且我自知后劲不足,恐跑不赢别人。苏老师作此语,大有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顺眼式的偏爱,或是对学生的鼓励与宽慰,万万当不得真。

  可是,虽然给自己提了醒,但苏老师这话后来仍然经常被我搬出来自救。

  一遇不快,我便自语,本人乃务本之君子,小人才逐末呢,淡定淡定。每遭挫折,我就默念,人生路漫漫,我辈一向后发制人,不忙不忙。

  于是,我又得以心安理得地苛活度日。

  我在一家苍蝇馆子里坐等服务员给我上荤豆花的时候,还在想,今天这事,办得也算马马虎虎,不知能不能对得起苏老师一直以来的看好了。

第五章
人挡着我,我就给人跪下,我不惯着自己——王朔

  世界是我的表象——奥瑟  叔本华(德)

  
  刚吃上荤豆花的时候,老鲁就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下午去所里。

  我知道他的用意,嘴上含糊地答应好。

  果然,下午一到办公室,老鲁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

  “所里的已经交了,这是你的那份”

  我忙推让,“不不,你老人家辛苦,我什么也没做。”

  “你怎么没做啊,这些证据材料不都是你取的嘛,没这些,咱拿什么和医院坐下来谈啊?光靠医闹?闹也得闹在理上啊。甭推了,咱俩一人一半。”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又不是真的一分钱捞不着,好歹我也是个小合伙人,交到所里的钱,理论上只要产生分红,我还不得分点嘛。

  但这话没法说出口,有点自耀身家,老鲁是个直人,别白白惹他不爽。

  “下次吧下次吧,这次合作愉快,我跟你老人家后面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也许是看我态度坚决,老鲁没再多话,他拿了一沓钱就塞进我放在写字台上的公文包里。

  “总要解决你的办案费用吧,啊,油钱材料费通讯费啊什么的。好了好了,别争了。”

  “鲁老师,你这,好好好,谢谢啊”

  虽然刚刚我在推让,心里却早有思想准备,但我不会去数老鲁塞进来的那沓钱究竟有多少张,老鲁走后我会随手把它们塞进钱包里,有的事情弄得太清楚,反而会引得心情迭沓起伏,自找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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