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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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河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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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逝世较早,我从未见过的祖父,也是道士。多年以后,在家中一直挂着的他的颇大的遗照后面发现,他题写了几句很有些意思的话,我后来用到某篇作品里去了,那几句话是我自己发明不出来的:

  “浮生若戏,每日登台,演尽悲欢离合;俗子多情,返朴有期,何妨弄假成真。”

  这意思,以前在书本上似曾相识,但语言的排列,却有点不一样。可见,我的祖父至少喜欢这样深美的语言。母亲以前对我说过,我的祖父本是读书人,这可就得到了一个证明。而我的父亲,大约没有这样玩弄文字的能力,从没见他做这样舞文弄墨的事情。也许,这几句话,并非祖父原创,或是抄、听而来的,但这样写在作为自己遗照的背后,总是有点文学地表达了他对人生的感慨吧。

  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的老姑母到我家来,提醒说,老爹百岁了,照片应当烧化了。所以,家里人竟就烧化了那张大相片,那后面几句话,是我的大哥后来告诉我的,幸而被他发现并且记了下来,要不然,我对于我的祖父可就更无所知了。

  至于我家更远的先辈们是做什么的,我也曾问过我的母亲,她说,是做太医的。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令我心中无端地,似也就得着了些慰籍,但旋即也就自知,这所谓慰藉,近于无聊。况且,母亲这句话,也是“孤证”。如果我的祖上真有人做过医生以至太医,大约也是庸医,所以无名,或者尽管有点或大或小本事,却终于是湮没了。于是,我家的“根”的所在,说来仍是无凭。总之,我属于说不出三代以上“根本家乡”的人,我家是平凡已久的“升斗小民”,谈不上有过何种显赫。如果就这个问题问我的父亲,得到的回答可能会多一些,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问父亲这样的事情,他也从来不跟我们说。在我的印象上,父亲一辈子跟我们说的话,加起来没有几句,他从不唠叨,他的话是太少了,也从来没见他呵斥过他的儿女们,包括我和我的弟弟。

  父亲十三岁就做道童。这样推想起来,学做道士大约也是很有些规矩的。从道童升为道士,做一个合格的道士,一定也是一种努力学习的过程,也有优劣之分,这从他们都精于自己的乐器就可以为证。

  我记得老邻居们对我那穷困、普通而本份的父亲很尊敬,乃至称他为“大老爷”。原来,我的父亲在做道场时是坐在正中的,而道场联结着阴阳两界,那坐在正中的人,不管在实际生活中过得多么潦倒,也仍然能得到一种世俗的敬畏。大概,我的父亲在他自己的那个职业里还算是个业务尖子吧。文化局的老先生告诉我,我的父亲当过本地道教协会的会长;我问母亲,她说有这事,主要是我的父亲老实忠厚,所以被大家公推出来担此名头。老先生说,我的父亲在本地国乐队里的位置,相当于指挥。而泰州的道士们,作为古来职业道士的最后一批人,对于国家挖掘民族音乐材料,有过贡献,六十年代初,曾经把他们请到南京去住了好一向时,演奏他们掌握的所有曲目,做了录音。这似乎是他们的人生最有意义最光彩的一页。他们都可算是旧时代留下来的最后的古典音乐演奏家,如今都作古了。

  我的家在一条小巷里,那是我的祖母家的房子,祖母家姓李,我的父亲俗名“承李”,即承嗣李家之意。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全家是在庙里住过的。那是城隍庙后宫,在大殿的后面。大约在五十年代初,庙里的菩萨是我的父亲他们自己动手毁掉烧化的,那当然有政府的号召而为当时的他们所拥护。我记得父亲做这事时是高兴的,那时他不过四十岁人,大约还很能感应社会的进步。在“大炼钢铁”的时候,我记得他每天拿了小鎯头出去参加敲碎铁矿石,那大约是没有报酬或报酬很少的。他那时的态度,我记得跟工人赶时间去上班一样认真,而且满怀热情。由这些零碎而不多的印象,我感到我的父亲内心纯真,如果他正式参加工作的话,将是一个很好的员工。菩萨烧掉,庙宇被收为国家房产,道士们被安排了工作,有的还到省的以至中央的乐团里当了演奏员。我的父亲之所以没有就业,一是身体欠佳,二是家中有五个子女无人照应,但骨子里大约也是习气散漫,不想参加工作,母亲后来是这样说过他的。

  父亲的没有参加工作,成了我的家里贫困的一个原因,也使我们填写《登记表》时发生过那样的困难。我的父亲是这样的“无能”,并且带给我们这样特殊的尴尬,可是我的父亲的去世,让我们全家无不悲痛,也是我最为悲痛的事情,我在小说《胡驴子》(《新华文摘》一九八八年第二期)的最后一节写的那悲伤的儿子,其实就是我自己。我的一生无言的父亲啊,我将一辈子不断地去理解你那平淡的灵魂!

  
  平凡的母亲

  我的父亲在七十五岁去世。当我父亲遗体停放老家堂屋里时,有人去看了一下,说,老太还有得过呢。因为我父亲的双脚一只在前些,一只在后些。奇怪,生前平齐的双脚,死后怎会一前一后的呢?于是,将那在前的象征亡人,是先去了,而在后的象征未亡人,还有几步路要走。说虽无稽,事却果然,此后我的母亲又过了十七年,于九十岁去世。现在,母亲离去也九年了。既然写了父亲,却迟迟没有动笔写母亲,成了心中的牵挂。今日总算动笔。

  我母亲姓刘,名冬妹。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在家里见过“吴刘氏”的字样。在一九四九年之前,我母亲的姓名会是这样用过的,因为那时普遍如此。然而从五十年代开始直至六十年代中期,我母亲“刘冬妹”的名字每月必定由邮递员送来一回,那是母亲从上海寄的汇款单,上面写着我父亲“吴承李”收。我在《尴尬的父亲》里交代过,我的母亲由她的亲戚介绍到上海去做工,自己节省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每月寄一些钱让家中六口人度日。父亲由于自己思想上与身体上的原因,把公家给他安排的就业机会推掉,从此做了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但全家人日常生活的担子,却是他挑在肩上的,那时家里有五个人上学,两个中学,三个小学。到母亲从上海退休回家时,家中只有我和弟弟仍在上学,然而第三代人又出生了,家务这副担子,并未减轻,遂由母亲接过来,放到了她的肩上。算起来,有十五年之久,在社会角色上,母亲与父亲掉换了一下女人与男人的位置,变成女人打工挣钱,而男人操持家务。

  母亲从上海寄回家的钱是三十元,这在母亲是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摊到全家每人生活费则仅为五元。当时一个家庭贫困的中学生可从学校申请到的助学金,可以达到七元或更多一些,这个钱,足够该生在学校食堂一个月的伙食费。这样,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实际上是在七元这条基本线以下。我哥哥和姐姐在省泰中上学,他们是否申请过助学金,我没印象了,可能申请过,以贴补家用;但我自己,好像是没有,也许申请过一回,后来是没有再申请。小时上学,收费极低,以现在的眼光,那简直不算钱,然而每逢开学,父亲还是拿不出在生活之外的这些钱来,总要拖着,陆续才能交全,那种窘境,想来很难受。后来,我姐姐考上北京医学院,我哥哥考上南京师范学院,而我另一个姐姐又被南京体院看中,他们就不再要家里负担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我以及我的弟弟,三个人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几年之后,姐姐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工作,每月给家里寄了钱来,这样,家里的日子,再不用发愁。普通百姓,从旧社会到新中国,一步步这样过来,从没有希望,到有了希望,逐步得到了改善。这在我,是刻骨铭心的。

  因此,至少我和我弟弟从小与母亲的接触,比起那些依傍着母亲长大的人,是少了些或少得多。即使我的哥哥姐姐,也是他们正在读中学时,母亲就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不能留在他们身边。如今想来,这在我的母亲,是何等的伤心和决断啊!

  我记得,有一年母亲从外面回来,其时我和弟弟似乎还不懂得与妈妈亲近,但心里是有那种自然的愿望的。某种迟疑与生硬是幼小以来长期没有接触母亲的缘故。我母亲把我们两们拉拢到她的身边,说,靠一起来!我们就那样与母亲靠到了一起。我们心里确实是懂得一切的,然而我们一时还不能完全克服一种障碍,我们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妈妈!

  几天之后,母亲又回上海做工去了。我和弟弟二人在家里哭。我年长些,想到哭也无用,先止住了哭,然而弟弟到底小些,他依然哭个不停。我叫他不要哭了,他跟我生气,我只好让他哭够。

  那时我的姐姐与哥哥都到外地上大学去了,家中父亲之外,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小的,我母亲可能是出于一种不放心,特地从上海抽空回家来看我们一下的吧。

  随着我从少年成了青年,我对身边琐事,有一种更不关心的态度。母亲怎么从上海退休回家的,似已不记得了,记得的是母亲怎么张罗着托人给我们的大哥找对象、让他结起婚来。

  陆续地,我听说了我的母亲多年来在上海过的日子。她只是一个工人,收入不高,寄回家的钱是她的收入的大半,剩下的钱只够她每天中午在食堂里吃一个青菜汤,以至于“刘冬妹的青菜汤”在单位上出了名。她还要省下钱来应付必要的人情,因为上海亲戚多,有了什么事,虽然总是关照她不要出人情,但她却总是一礼不缺。为此成了我的上海的大姐一直讥嘲她、其实也是为她心疼的话题。

  在“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的年代,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干涉我,我向东还是向西,是我自己的事情。也许,他们没什么文化,是最普通百姓,不懂与这种“关心”所不同的更高深些的道理吧。但我的母亲那时似乎多数时间是在外地的,在我的上海与无锡的姐姐那里帮着照应。一九六八年冬,我作为中学生插队到农村去,我记得家中仍是我的父亲在操持,母亲仍在外地姐姐家中。父亲从哪里找出一只旧箱子来,送到外面去上了漆,又扛回来,我就带着这只衣箱,一条被子,以及一些书籍,下了乡。其时并无母亲为我送行或叮咛的场面。然而当时我也并未感到有这一缺憾。母亲的不在我们身边,我是久已习惯而不当作一回事了。

  让我平生为了母亲而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明白我首先是母亲的儿子,而后才是别的什么,是在一种特别的环境里。那时插队的我,因为某种理由(叫做“深挖五&;#8226;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被关起来,与世隔绝,身边有几个人负责日夜陪伴与看守着,已经有好长时间了,预示着最为可悲的终结。主持这项工作的人们,竟然把我的母亲带到了我的面前。一见母亲出现在门口,坐着的我站起来,泪如泉涌。我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可悲处境,而是想到我的母亲一辈子为儿女吃尽千辛万苦,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她这样为我而痛心和担忧,被带到这里来,看到我这样可怕的处境,我真是不该啊!我并不是产生了什么痛悔,我只是为我的母亲而伤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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