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青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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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青 石-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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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彭石贤的承诺,李松福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之情,他终于不免零乱,却是深挚地叙说了黄大香死别时的那场情景。原来,黄大香希望立块墓碑的遗愿远不是如此简单,她还有着良苦而深远的用心!

  在彭石贤出狱的前两年,也就是黄大香逝世的前一年。中国的政坛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之大也让黄大香感觉到了。开始,女镇长龚淑瑶来过,听她说的那话,虽然还是让石贤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获释的那一套,但她指责石贤的种种罪名已经变成只有个性太强这一点了。黄大香清楚儿子得罪过她,是她与一些人把石贤送进监狱里去的。现在,可能是石贤又快要回乡了,她想早早来洗刷洗刷自己。这次,黄大香不愿像上次那样千恩万谢地对女镇长说那许多的感激话,因为,她看清了这种人老是在变来变去的嘴脸,他们除了认那个大喇叭里的口号之外,别的全不认。这时候,张家人也正为石贤的事操心,为石贤的出狱而四处奔走求人,并告诉黄大香,说她很快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可是,黄大香却压抑住内心的渴盼,眉头紧蹙地问:“石贤不是出来过一次?”张炳卿告诉她:“这一次的情形完全不同,是*,不是什么宽大释放之类。”黄大香又亮着眼睛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说石贤没有错,没有罪?”张炳卿肯定地回答:“石贤是遭了冤屈。”这时,黄大香愤然而起:“那你们就别去求人了吧,石贤刚满十八岁给抓了去,四十岁近在眼前,他这一生是给人毁了,如果还有人嫌不够,不肯放人,那就让石贤坐穿牢底去吧,我不牵念他,我倒要看看那些人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这是黄大香痛极恨极愤极的话,张家媳妇吴国芬劝慰她说:“还是救人要紧,人出来了才好办呢。”黄大香平静下来说:“我能不知道你们夫妇的好心好意?石贤将来也不会忘了你们的!可是,我愁着他那心性不会改,他不能随人随俗。。。 你们说,这会儿他蹲在监狱里能够怎么想呢?肯不肯就这样出来。。。 他也作难啊!”

  黄大香似乎预感到了儿子的这一生不会过得轻松。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只对着李松福。这是近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石贤这孩子心地纯净,澈明透亮,只知走正道,走直道,才吃了这么大的亏,遭了这么大的难,受了这么大的屈!让他牵挂着我,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他。。。 唉,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

  果然,彭石贤不肯含糊,定要弄出个是非曲直来,因此,*的事被拖延搁置,推迟了他的出狱,而黄大香的心绞痛病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在这段时间里,她再也没有叨念过儿子的事了。李松福怕惹她伤心,也不敢提起,黄大香知道自己等不到儿子归来了,在她弥留的最后时刻,她只能用极度微弱的声气说话,却是字字清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事了,你帮扶了我一生,也是帮扶了石贤,有句话该说了,你就替我告诉石贤,让他给我立块石碑,我有他这个儿子;日后,也让他给你立块石碑,你也有他这个儿子。这样,我们就成为一家了,你从来没有嫌弃我们母子,往后石贤也不会亏待你的。。。 他明事理,有见识,一定能活着回来,一定能听我这话,你就耐烦等着,也替我看看这世道。。。 让他把我们俩葬在一处。。。 这话你千万。。。 别忘了!”

  黄大香终于遽然释手,合目长逝。

  很显然,李松福绝不可能疏忽或遗忘这样一幕揪心的情景,只是太沉重的心理负荷压得他透不过气,使他不敢在人前说出这些话来。

  李松福与黄大香实为夫妇,与彭石贤也如同父子,这是就感情而言。可他从来不敢奢望有个正式的名分,因为,一方面,他忠厚老实,克已宽人,多为黄大香母子的难处着想;另一方面,他视外姓外乡的流浪人遗尸沟壑为本分。世事的坎坷早就磨掉了他的自尊自信。逆来顺受,与世无争成了他生活的惯性,他的整个心态早已认定了自己是天生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名份。即使在真情实意待他的黄大香面前,李松福也常常表现出自惭形秽,低人一等的奴仆心理。黄大香见着他的这种惶惑与不宁时,每每产生一种歉疚,真是可怜人!是自己以前亏负了他,现在又牵累着他,才使他落到这种尴尬地步的么?其实,黄大香同样是生活在屈辱之中,只是她还期望着摆脱,因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这个死后同穴的遗愿。当然,李松福的内心深处也不会是完全绝灭了这种人性的渴求,他的欲言又止只是他不敢想象能够得到这一点。此时,当他听到彭石贤答应为他死后立碑时,便激动不已。

  李松福帮着彭石贤掘坑竖碑,口里念念有词,他在向死者告慰,诉说心中无限的感慨,人在这时是真能做到阴阳越界,生死通行的吧!墓碑立起来了,彭石贤站在母亲的坟前,心情沉重,默然无言。李松福点燃香烛,焚烧起纸钱,又悄然地退到了一旁,他的心里再次涌动着一种不安:刚才于激动之中说出了黄大香的遗愿,也是他的生死所求,然而,这实际上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刚才彭石贤答应为他立碑的承诺,他是不是在作非分之想呢?

  香烟飘散,纸灰飞旋,山风带着清凉,牲酒凝着肃穆。彭石贤在冥冥的思索之中领悟到了母亲留给他的信赖和期待。母亲要求儿子日后让李伯与她合葬,这不仅表明母亲生前死后认可了一个男人,她是要求儿子给这个人以父亲的尊重,这也不止于一个名份,母亲是在借立碑竖石的事向世人表明:这里是骨血一家!母亲抒发出长期压抑在心的情感,明白地表达了她对李松福宽厚品德的感激和人格尊严的维护,也沉重地表达出她对生活理想的追寻。母亲相信儿子将要归来却又等待不到,她留下这个遗愿也许更有深意:世所不容的彭石贤也是光明正大的一个人,她有过这样一个儿子,儿子也有过与他生死不弃的父母亲人!

  一个人千难万难一生,最终的愿望止于一块石碑,这是一个无奈的悲剧,正反映着历史的沉重与现实的艰难!母亲的遗愿体现了生命渴求伸展的本质,是人性人情的完善,最终圆满了她的人生,!

  想到这里,彭石贤觉得这祭奠仪式不应该没有一篇祭文。于是,他取出笔来,抹平了一张烟盒纸,写下此刻涌上心头的几句话:

  岁月漂落的黄尘,

  覆盖了你枯瘦的躯体;

  生命燃起的火光,

  终于在你的心头灭熄。

  安息吧,母亲!

  像苍穹一样悠久,

  像大地一样宁谧。

  只把渴求与信念留给后人,

  让生命长河流向永恒无际!

  李松福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彭石贤在祭拜,在吟诵,他很可能听不懂那些字句,但他能不懂人世的苍茫和人情的绵长么?他感到了孤单与冷漠。这时,彭石贤向他走来,立定之后,十分认真地说:“李伯,我明白了母亲的心愿,我感激你,感激你们给我的一切,在母亲的坟前,请受我一拜吧,我就是你的儿子!”李松福慌忙拉起跪下去的彭石贤,十分激动地:“好,好,好了。。。石贤,你同你妈一样,真是个积大善大德的人啊!”

  彭石贤理解李松福祈求大德大善的心理,但他听着这话只能感到恐慌:这个世界真是太亏负了如李伯一样的人!当他们离开坟地时,一路上,李松福的精神十分亢奋,神气很足,话语也多了,腰背像是伸直了好些,但彭石贤扶他下山时,却明显地感到老人的身子在抖抖嗦嗦,一个人的生命行程总是有限的,母亲他们这一代人已经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都免不了被风化为泥土,或沉积为化石,这是造化的无情;但是,他们的人生经历却同样是生命运动中承前启后不可或缺的一环,后人不会忘记。即使他们变成了泥土和化石,也还是会有人对他们进行一番考究的吧,这又是历史的多情了!

  彭石贤为母亲竖碑立石的日子是公元一九八三年清明节。这一年,彭石贤四十三岁。由此上溯四十年,即为本书叙事开始的年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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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青褐色的山岩高高耸入云天。岩壁上罗络着紫藤翠蔓,飘悬着绿叶红花,四周缕缕烟霞缭绕。栖息在岩石顶上的山鹰不时‘乍’地惊起,一会又悠然飘落。

  这扇陡峭的山岩坐落在山峰的左侧,人们便称它为“左青石”。在传说中,左青石是这方土地上的神灵,是人们祖先的化身。从这里绵延开去的峰峦叠障,紧紧地环抱着山底下的田园村落,因而阻挡了人们的视野,远处的世界便显得模糊而又混沌,唯有这左青石抬头可见,而且还带着几分神圣的光色。

  左青石俯瞰着它下面生生息息的子民。山腰上有座简陋的寺院,名叫青石庵。寺院里,香火青烟长年不断,时有善男信女前来顶礼膜拜。

  依山脚排开的几百家店铺,参差错落,形成了约半里长的市面。最初,人们称它为“长铺里”;后来,用青石板铺出了一条街道,两旁嵌砌着鹅卵石,也就有人叫它“石板街”;正式定名“青石镇”则是又过了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街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蜿蜒向东流去。河面上跨着一座四拱石桥,它已经有了两百余年的历史,与下游不远处一座高高的宝塔相匹配,形成张弓搭箭之势,倒是算得上一处景观,成了值得小镇人引以自豪的祖辈荣光。过了河,有一条青石长堤,堤内是一片水田,水田的四周疏疏落落地散布着好些农家院舍,近旁有着不少的果园茶坡,再向前走,便是一脉莽莽苍苍的被称作大后山的原始林带。

  小镇实在太小,偏僻而又闭塞。既没有人将它标上地图,也没有人为它编志记事。但是,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世界不同角度的投影,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部各具独特意义的书,无论如何,小镇总算是世界无可分割的一部分,所有发生在这里的悲欢离合,生死代谢的故事,同样是由于世界的整体运行演绎而来。

  桥头左侧新开了一家面食店,主人叫李松福。他四十上下年纪,单身,外地人,曾经被一支溃散的部队拉了民夫,最后才流落到这小镇上。他回不了老家,只得在小镇上打工度日。由于他为人忠厚,又能做一手好饭菜,被一家食品店的老板收留下来当了几年帮手,后来,这老板身患绝症,求医无效,店子也就倒闭了。李松福代为当了孝子之后,便在桥头租下了这个铺面,挂上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招牌开起业来。原先这家铺面的老板姓彭,是个开小货栈的,因为负债累累,他只得弃家出逃,这就苦坏了留下来的孤儿寡母。现在,母子二人不得不退避到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房子里勉强安身。

  俗话说,“祸不单行”,彭家的儿子偏偏在这时候生了病。房门半掩着,屋里的光线十分暗淡,母亲显得愁苦万千。她紧紧地搂抱着儿子,默然呆坐着,孩子的眼睛半开半合,颈根干瘦,头无力地偏倒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泪水又淌了下来。

  “这孩子一下地就没有了父亲,无父便是无天,无天如何活命?光剩下几根骨头,恐怕是难救了!”

  站在母亲对面说话的人叫姜圣初,是只隔一层破壁的紧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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