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青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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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青 石-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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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一下地就没有了父亲,无父便是无天,无天如何活命?光剩下几根骨头,恐怕是难救了!”

  站在母亲对面说话的人叫姜圣初,是只隔一层破壁的紧邻,他靠织布染布,串乡叫卖营生。刚才进门时,“布把子”就竖立在门口的墙根下。他习惯地用那染得紫酱的大手狠狠地抓着头皮,两眼骨碌碌地满屋里搜寻着什么,最后,目光落在房梁上的几块木板上,他是在盘算着为彭家孩子安排善后的事情了。

  “到时候,你便叫我一声,若不在,就让我家小子信和上西村去找我──生死有命,伤心掉泪也没有什么用处。。。 ”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连连抽泣,深恐姜圣初这话立即应验。姜圣初在屋里转了一圈,也觉得这女人可怜,却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话来:

  “兴许是这孩子的命大,无德无福的人家招受不下──我早就说过这孩子长得少见的聪明,太聪明了可不是件好事──如果当初把他送给了大户人家,或者许与寺院当了和尚,那倒说不准还有些救路── 可现在是已经晚了!”

  母亲仍然默不做声,眉头拧得更紧了,姜圣初见她没有答腔,便转身退出门去,掮起墙边的“布把子”走了,他想,误了今天的生意,谁能供我明天的早饭? 

  “这个没肝没肺没心肠的家伙!”一个女人从厨房里端着汤药出来。她叫吴枣秀,还不到二十岁,头上扎着条白布,那是为她那暴病死去不久的丈夫戴孝。丈夫一死,这位姜家的二媳妇就更加不得安生。她对当家的兄长姜圣初深恶痛绝,“香姐姐,你可千万别听他这种伤天害理的鬼话,他是个专吃死人的家伙!”

  吴枣秀总是称呼彭家女人为姐姐,但按理说来,她应该称呼眼下这遭难的女人为姨妈。彭家女人的娘家姓黄,她那不常用的名字叫黄大香。吴枣秀早年过世的母亲是黄大香的远房姐妹,只是很少往来,待到吴枣秀嫁来姜家,她们成了紧邻时才说起这层关系,可是,吴枣秀已经“香姐香姐”地叫惯了,改不过口来,黄大香也不计较。在困难中,这两个年轻寡居的女人同病相怜,互为依靠,现在越来越亲密了。这些天来,吴枣秀日夜陪伴着黄大香母子。她说姜圣初专吃死人这话,是指姜圣初常常去帮人料理丧事,他胆大,不怕脏,肯出力,干些抹尸、换衣‘入棺之类的事,这能讨得个好,也能赚口肉菜饭吃,在小镇上,还真少不得这种人。刚才他来彭家,一是显示关照,二是想让弟媳吴枣秀赶快回家去上织布机。他家有两张织布机,老婆卧病,吴枣秀来了彭家,已经停机好几天了。他知道吴枣秀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但他最后还是没开口发话,照他说,这是因为黄大香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多年以前,姜圣初的老母亲还在世,小兄弟尚未成年,他自己娶亲不到一年便添了儿子姜信和,一家五口人,吃食眼见着紧了起来。他老婆本来是个身强力壮的好劳力,却被生育所累,儿子长到四岁多一点,姜圣初已让老婆堕了一次胎,溺毙了一个女婴,接着又怀上了身孕。堕胎的方法很野蛮,溺婴的情景更残酷,无论是对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老婆再也不肯作这种事情了,但拖着日见沉重的身子又帮不上丈夫的忙,姜家的日子就越显艰难,好在姜圣初好争强,不懒惰。那时,乡绅们商议了用青石板铺设街面,办法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姜圣初除了那份躲不过的义务差役之外,还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弟弟去青石坑搬运三次大石板,这样就能换回全家人所需的一升米,两升杂粮。却不幸,有一次他滑倒在山路上,大青石砸着他的左腿,又从他身上翻滚过去,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扶住小兄弟,强撑着回到家里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个人。那是大热天,加上缺医、无药、少食,他伤口感染,热病缠身,一连个多月卧床不起。姜家的顶门柱一歪斜,立时满屋凄凄惨惨:老人、病人、产妇、小孩哀号哭叫一齐来了。正是在这个时候黄大香接济了姜家,照应了姜家,她也真是积了一份厚德:还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出了一个女婴,那就是后来成了青石镇办事处主任夫人的姜银花。

  姜圣初没有叫吴枣秀马上回去,也确实是顾及到了黄大香以前的种种好处。

  “香姐姐,给孩子喂下这药吧,”吴枣秀用舌头试了试汤药的温凉,又取来块破布围在孩子的脖颈上,准备喂药。她见黄大香两眼失神地发着呆,便说,“看把你吓成个什么样子了!怎么这就叫做无父无天?鬼话,我在娘肚子里便死了父亲,到现时想死还死不了呢!”                                                

  “孩子他爹是出了远门,那也说不得一准是死了。。。 ”黄大香喃喃叨念。她回过神来,“你把手脚放轻点儿吧,慢慢儿试着喂。”                                                

  “只能靠药──”枣秀把孩子的头扶转过来,“你也别去想着他那个没良心的爹是死是活的。”                        

  药刚刚入口,孩子立即惊觉过来,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拚命地抗拒着,把药全都吐了出来。吴枣秀用腿夹住孩子的双脚,一手捏住孩子的鼻子,一手将药灌了下去,但孩子紧咬牙关,又将药喷出来不少。一时,孩子脸色发青,抽不过气来。母亲急忙推开吴枣秀的手:“歇歇,快歇歇!”

  “不吃药,病如何能好?这孩子。。。 唉!”吴枣秀端着药碗站立在一旁等着。

  母亲紧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脸色变成死灰一般。她慢慢地背转身去,又抽咽起来。

  幸亏孩子只是昏迷了过去。母亲向老天祈祷,“要罚就罚我吧,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不该让他遭罪的。。。 ”

  “这药等一会儿再喂吗?”吴枣秀无可奈何地问。

  “把它倒了。药治得了病,可救不了命,还是听天吧。。。 ”黄大香不忍再见到刚才这揪心揪肺的一幕。

  前屋的李松福已在门边呆立了好一阵。吴枣秀不高兴这个男人的畏畏缩缩,便没好气地朝他说:“有事便进来,没事便走,别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李松福蹩进门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黄大香也知道他先前就一直站立在门外头,见他进屋来,便说:“李伯,你坐坐吧。”

  李松福给黄大香母子送来了一小包米。黄大香知道这人是个大好人,但她急忙推辞:“前些天借了你的米还没有吃完呢,还是待吃完了再借吧。”

  其实,彭家米桶里的米已经没有了,黄大香只是觉得她不能够过多地麻烦这个单身男人。他来送过两次米,虽然每次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黄大香却少不得有一些顾忌。李松福把米袋放下来,便退了出去。黄大香慌忙叫住他:“李伯,你听我说!”

  李松福站住了脚,回转身来。

  黄大香拿起米袋伸给李松福,一时又觉得话不好出口,低头思忖了一下:“真的,我在对门张家也借了些米,等吃了再。。。 ”

  “这米可不一般,是‘百家米’,让孩子吃了好呢。”李松福这阵才说明白,“听一个唱渔鼓的叫化子说,讨来的百家米能医治百病,我便买下些给你送来,你就试试吧,也许真能够管些用呢。”

  黄大香不说话了。吴枣秀把那包“百家米”接了过来,她见黄大香此刻心烦意乱,也无话好说,只直直地站立在一旁。李松福竟不敢正视这两个女人,他远远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孩子,那一向愁苦的脸色更显忧郁,也更显木讷。就这样,几个人默默然呆住了好一会,李松福才转过身子,拖着迟缓的脚步回前屋去了。

  屋里的光线愈加暗淡下来,是外面的天色将要晚了么?

2
孩子躺在竹凳上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昏昏迷迷,只有鼻孔底下还留着一点微弱的气息。常说病急乱投医,黄大香则是病急广求神。她日夜守护着儿子,口里不停地祈祷,请求诸路神明圣怪显能灵通。中国的宗教文化是一锅大杂烩。天地祖宗,如来玉帝,阎罗龙君,观音关圣,全都神通广大。再加上山川湖泊,灶房土地,人妖怪兽,古树奇石,它们都可以是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圣灵,真是请不胜请。有时候,一场恶梦,一种祸兆,让黄大香心惊肉跳,无限地惊恐;有时侯,某种幻觉,某种巧合又会带给她不少的希望,只有这些才使她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黄大香每天用“百家米”熬成些清淡的米汤,耐心地、不时地、点点滴滴地喂到孩子的嘴里。偶尔,孩子也能吞下一星半点。

  也许是母亲的细心调理见了功效,也许是她那诚心感动了圣灵,也许是孩子有过强的生命力,不管怎样,奇迹出现了!孩子出窍的游魂又被母亲殷殷的祈盼召回,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在这个苦难的女人心里投入了一线光明。

  孩子的病日渐好转,居然又能呼唤妈妈了。姜圣初卖布回来,从门前经过时见了,也大为高兴起来:“我还算定这孩子是活不下了呢,可现在是死不了啦!怪事──”姜圣初又俯身对着孩子说,“你说,是不是有个白胡子老头领你回家?”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知道些什么?他见姜圣初笑起来也是一脸横肉,粗声大嗓,便赶忙喊叫着“怕、怕”,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那次没被大石块砸死,后来也没有病死、饿死,这阵子可好了,身子骨倒越来越硬朗,眼见着日子就要富起来,不活上个八十、一百的才怪!”姜圣初向来就是个自鸣得意的人,“我说香嫂子,你就把孩子过寄给我吧,保险他死不了!”

  黄大香勉强地笑了笑。她打心眼里不愿把儿子过寄给别人,更不用说是过寄给他姜圣初。但她此时的心绪却无法安顿,在这段时间里,她向天地神明许下的愿心已经够多了,该怎样报答这浩荡神恩呢?她想到自己的命薄,这孩子不过寄给别人,那又怎么招受得下呢?

  她这心思不便跟谁都去诉说,一直深埋在心底里,苦恼着自己。可小镇上也有一个人,对黄大香这类社会底层人物的心绪既能体察又能善解。这人叫张仁茂,他虽是个无师自通的竹器匠,技艺却很不错,夏秋两季常在外地作些上门工夫。昨天刚回到家,今天便上黄大香这里来了。他五十来岁,系一条兰大布围裙,头上盘一卷青色的长头巾。进了门,他把头巾向上推一推,露出过早谢顶的光头皮。不论冬夏,他的额头上总是热气腾腾,似乎比别人要热得多。因为是常来常往,他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这母子俩的面前,用手探了探孩子额角的温凉,对黄大香说:“放心吧,这回算是熬过来了。”

  “是啊,全靠天地神明护佑。”黄大香把枕在孩子头下的手抽出来,准备起身去给张仁茂倒茶,“孩子玩了一会,刚才睡了──工夫好做?”

  “闲不下──”张仁茂说,“坐吧,不用你去倒茶,要喝,让我自己来。”

  “唉!”黄大香叹了口气,还是起身去倒来了茶,她递给张仁茂,“都说这孩子命大,可我的命薄,就怕再有个闪失。。。 ”

  “穷人的命都大,不经九磨十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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