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句话?”老金怔怔地瞅着他,额头上布满了皱纹。
“你和你妹妹与店里的小姐不认识,小姐来,是她们看见店门前的招聘启事自己来的,她们卖淫你们不知道。不这样说,就是“组织卖淫”,起码也给你按上个“容留卖淫”,起步刑就是七年!”
“是呀,是呀!”老金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可我妹妹不知道,又没见过开庭这阵势,在法庭上说漏了咋办?”
“傻瓜!你写个条子,传到三十七号你妹妹那不就完了?你写吧,我叫‘拔丝儿’的‘红帽’给你送过去。”已判刑期一年以下的罪犯,留所改造。花一千块钱,买个“红帽”当当;花两千块钱,可以买个“黄帽”当当。“红帽”负责给分管的号里送料收活;“黄帽”负责转送人犯的衣物,出售日用品。没办法的人,只好在已决号里干活。
老金忙不迭地写好了,正要交给二铺,却被号长一把抢了过去,看了看,哈哈哈大笑起来:“老金,这串供信我交给警察吧?”
“嗡”一声,老金的头大了,顺头淌下冷汗来。迟疑了一会儿,把卡掏出来,双手递过去。
“这回算你喝‘透’了!但道儿上也有规矩,叫做凡事不可做绝。给你留一百块面,以示宽大!”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雪花一朵朵、一片片地从向内倾斜三十度的大窗户里洒过来,落在黑压压的像海豚皮一样泛着灰蓝色光泽的秃脑袋上。家里给老金送来一件新军大衣,让“黄帽”给“菜”了,换了一件破大衣。老金在破大衣上扎了两个洞,穿上布条,往自己的光脑袋上一系,这样脖子都被领子围起来,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块头顶。头顶上,是布条扎出的“蝴蝶结”。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老金一声不吭,“蝴蝶结”一颤一颤,只顾低头干活。别人问他,号长喊他干啥?他嘴里“没啥、没啥”地糊弄着。可是偏有好事的见他脸色不好,追问不止。
二铺喝道:“关住B!再说话划你的卡!”
所有的光头都马上扎进了裤裆里,生满冻疮的双手哆嗦着加快了速度。
到了夜里十二点,辛苦了一天,又站了两小时班的老金,终于可以休息了。“无卡一身轻”。这一夜,尽管雪花从大开的窗户里不断地扑进来,在薄被上铺了一层,绿豆大的虱子在被子上、衣服上爬来爬去,但他还是睡得很香,很沉,也很甜。
“江姐”(上)
一
“十八号,接人!”号房外“红帽”一声断喝,接着是开将军锁的声音,咣铛!铁门拉开了,牵动着铁链子哗啦一响,一个人抖抖索索地从链子下往里钻。红帽嫌他动作慢,蹬着他的屁股一下子蹬进来。“青子”掂起那人肩头,大叫一声:“哟嗬!咋拱进来个‘熊猫’!”
两只眼眶乌黑的“熊猫”被带进放风场。这是一个只有八平方米大小的长方形的框子,上面用十四缘钢筋焊成网栏,又覆盖一层细密的网格,据说这样可以防止号与号之间传递东西。风场的东西两侧都垛着彩灯材料,中间只留一步宽的空隙。南头靠墙的水泥地面上有一个蜂窝煤大小的圆洞,这就是“*儿”,是全号五十多人排泄的地方。北边靠着厚重的铁门,撂着三个布墩,坐了三个人。中间的大布墩,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短胖子,南瓜脸上瞪着一双羊屎蛋般的小眼儿,这就是号长,睡一铺。西边那个二十多岁的瘦子,是二铺。东边一个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戴副眼镜,膝盖上摊开一个用方便面纸箱板做封面的笔记本,登记每个在押人员的基本情况,这就是三铺了。
“熊猫”蹲在距一铺两步远的地方,回答着三铺的提问。说着说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在号房里干活的人,都拥出来看。风门口黑压压的挤满人头。
“看啥看?头一个个伸得像驴毬一样!”号长脱下脚上砖头一样厚的拖鞋,朝人头甩去。“啪!”有人“哎呀”一声,人头全缩回去了。呼呼隆隆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干起活来。
“熊猫”似乎意识到对面坐着的不是“杨子荣”,自己也不是“小常宝”,于是用袖子擦干眼泪,哏豆哏豆的,良久才说道:“我叫李润合,三十五岁了,在友谊路立交桥头,开了个‘新亚洲摩托店’。店里卖新车、配件、润滑油,店后是修理车间。”
“哎,你等等!”二铺接过话茬,问:“你店里是不是有个叫黄军的?”
“有,在修理间当领班,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从小就在一块玩儿。‘青子’,拿个布墩来!”
“青子”搬出一个布墩儿,二铺让“熊猫”坐了。抽出一支烟,点着了,递过去。“熊猫”双手接了,吱吱地狠吸了几口,烟卷一下子缩短一半。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口中鼻腔中,腾腾地窜出两条烟龙来。人像醉了一样,摇摇晃晃,晕晕乎乎。半晌,才又说道:
真香啊,三天都没有吸烟了。唉,提起我这案子,说来话长。
辖区派出所原来有个所长,见我生意不错,三天两头来找事儿。经人指点,我每月孝敬他二千块钱,才算安生。后来他调到平原分局当刑警队长去了,所里又来了新所长。自然,这二千块钱我只有孝敬新所长,求他“罩着”。刑警队长断了这二千块钱,来找过几回事,都让新所长给挡住了。这仇气就这样“为”下了。
前天晚上八点多,闯进来几个“便衣”,带着三个铐着的贼。一个便衣问:“你把摩托卖给谁了?”三个贼看看“便衣”,又看看我,没有吭气儿。那“便衣”见我身后立着黄军和李俊,就把他俩撵走了。
又问:“你看好了,你把偷的摩托车卖给谁了?”
贼说:“卖给这个人了。”
又问:“你没认错?”
贼说:“没认错,就是卖给这个李经理了,他给了两千五百块钱!”
我跳起来:“你说啥!我从来没见过你,你这是……”
便衣哈哈哈地笑了,说:“李经理,别激动嘛!这叫做‘现场指认’。没听人家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有事没事,跟我们走一趟。咋样,李经理?你是想好走哇还是想不好走?要是想不好走,当着店里这么多人,按翻了砸上铐子,怕是不大好看。想好没有,请吧!”
到了刑警队,几个人正坐在桌子上打牌。见我进来,把牌一撮,开始审讯。说我的事儿“发了”,要我承认,“明知赃车而予以收购”。我不认,他们就把我的胳膊分开吊起来,这就是“白鹅亮翅”。然后用胶皮管子照背上,屁股上甩起来,打得我叫唤得没人腔儿,就喊:“我招了!招了!”
把我放下来,我想想不能瞎胡招,“字入公门,九牛难拉”啊!
“就是,一招,画了押,法院就认原始口供,就依这判你!”二铺说。
“招吧!”公安说。
“招啥?招商引资?”
几个人立刻就炸了:“你妈那B!你耍爷几个玩哩?”
又把我吊起来,两腿大*拴到暖气片上,用皮带专抽大腿内帮子,我脱下衣裳恁看看。
“熊猫”脱下衣裳,只见脊背和屁股乌青,两大腿内侧紫褐色的皮肤上,鼓起一道道二指多宽的条痕。
“嗬!太狠了,太狠了!今年咱号进出几百人,还没有见挨这么狠的。”三个人交头结耳地说。
我受不了了,又叫:“我招了!我招了!”
他们又把我放下来。
“好好招吧!”
“招啥?你想招财进宝啊?”
这几个家伙更恼了,说“不怕你是茅屎池里的石头,像你这一号见得多了。先别慌,尝尝‘烤全羊’,你就尿净了!”
他们让我双手抱腿,铐上,用一根木棍儿从膝盖下肘子上穿过,抬起来一颠,棍子拆了。换一根钢管,在两张办公桌上垫了书本,把我架了上去。用手推着来回摇晃。直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肺都要吐出来。急了,我用头朝桌子角上磕。可是马上给扣上一顶臭哄哄的摩托车头盔。晃了四十五分钟,抬下来往水泥地上一扔,浑身出透了冷汗,水泥地上立刻湿成一个人印儿。十五分钟后,又架上。隔一会儿还用棍子敲敲手脚,说是“敲敲四只爪儿,活活小血管儿”。到第三个回合时,还在我的两脚上挂了一提包书,说是‘配配重’。一边晃,一边问:“招不招?招不招?”
实在受不了了,喊:“招!招!”
“招?又玩花狐骚哩?”
“这回真招了,真招了!”
“哼,小红薯你格不住三捏,宰了的鸭子也不怕你嘴硬。别说你,再硬的汉子,烤上三回也得屙稀屎!”说着把我撂在地上。我装死,一会儿就觉得有凉水在脸上砸,我还是不醒,心想多磨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家伙用钳子敲我的门牙,敲一下问一句:“招不招?招不招?”
我一下子坐起来,叫道:“我招兵买马,杀光恁这些七孙!”
他们“嗡”一声全跳起来,有用木棒的,有用电警棍的,乱打一气。打累了,又把我吊起来。这回吊又和以前不一样。一只胳膊朝南,一只胳膊朝西;右腿绑在左腿上,左脚尖似挨地似不挨地,说这就叫做“嫦娥奔月”。
然后,他们都去喝酒、洗澡去了。
李润合说到这里,显得极度疲惫。二铺忙招呼“青子”给他一小塑料饭盒热水。李润合两手红肿,哆嗦着捧了,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头歪靠在料垛上养神。
二
郑州市有一条狭窄的老街,汇聚了众多的风味小吃。在这条老街的尽头,有一家“沙记清真牛肉馆”。店面虽不大,只有六张小桌,但生意极好。这天,店里进来几个人,老板一见,忙跑到跟前,弯下虾米腰打招呼。为首的一个白胖子道:“老地方,老酒,老菜!”说罢径直朝店堂后面走去。这店堂后面有个雅间,是不对外开放的。四个人进来,胖子也不谦让,大咧咧拣主位坐了。一个生着鹰钩鼻子的三十多岁的人坐在他右手,两个二十多岁的治安员在下手坐了。老板端上一壶热茶,四碟白瓜子、黑瓜子、烤松子、榛子果。服务员紧随其后,端着一个擦得锃亮的木托盘,里面有四样菜:一盘紫红里透着一旋旋米黄色筋腱的腱子牛肉;一盘切成条状的黄灿灿的牛肚;一盘烂熟的牛板筋;一盘五香羊脸;二瓶剑南春。胖子一挥手,老板和服务员低着头,倒退着下去了。四个开始嗑、吃、喝。一瓶酒下去后,老板敲敲门进来。又端上四盘下酒菜:素鸡、风爪、鸡珍肝、白生生的蘸糖马蹄。又上一瓶剑南春,取了空瓶退下。
原来这后堂雅间,是专门“说事儿”的地方,并不猜拳行令。所以杯子也大,一杯足有八钱,号称“翻肚杯”。胖子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拍拍鹰钩鼻儿的肩膀,说:“兄弟,这几年你鞍前马后,没少出力。恁哥这二级英模里,也有你的一半!来,哥敬你这一杯!”二人端起,“吱喽”一声,一饮而尽,又互相照照杯。胖子用手一抹嘴,“哈哈!这酒是真得劲,这菜也真对胃,兄弟们搁合的好,真对脾气儿!”说完,又给两个治安员倒上酒,陪着又饮了一杯。“来来来!压压!压压!”胖子招呼着下筷子。自己先夹了一筷子牛肚,填进嘴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