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了,你应该接受教育,这样就把张凤拖到县里女子学堂去了。张凤那天就像被绑架走的,嘴被捂住,手被捆住,两只小脚像扑水一样扑打着土地。但是在县里呆了六七日,她的记忆就出问题了,她想不起李水荣的生辰八字,和他的属相,她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坏了,眼前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是一句句礼貌谦恭的话,是一个个开叉分头的人,就像瞎子猛然看到漫山遍野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她晕眩了。
春天(3)
此时的李水荣则呆在下沅村村头,捧着空空的双手,好像那里原来有一部大海,现在却生生蒸发了。他一直以为张凤会像往常一样穿越河流,走到他跟前,但是他再也没有看到。暮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迟缓,最后竟似是不走了,凝滞在天空中。李水荣灰心丧气地倒在枯草上,负起地让母地的阴气慢慢渗入背部,他想这样病了就好,这样死了更好,但最后他还是腰酸背痛地起身回家。那回家的身躯像是被放了血,已不复当年之勇。在遇见一个邻居后,他强行拉住人家,气急败坏地说:“再怎么,别人也是在喝我剩下的洗脚水啊。”
话说得如此酸楚,竟使我相信这个操蛋的男人也是有爱情的。
如是绵延一月后,虚弱不堪的李水荣终于放下等待张凤投诚悔过的架子,背上干粮进了县城。这一路他看到茂盛的鸦片地散发着床铺的温暖味道,看到尖尖的石头痛快地割着自己脚下的老茧,有时候他觉得不解痒,还要停下,把老茧故意放在石尖上摩擦。但是在这对鸭子式的大脚踏进县城后,它们就老实了,收缩了。县城石阶渗出的凉气,从脚心钻入血管,传递到心脏,手臂和大脑,竟使李水荣连打了几个冷战。
李水荣试图吸口气平复自己,但是这惶恐却似落下了根。越来越多着新式服装,剃新式头的人,给李水荣投下了越来越多的阴影,李水荣分明在他们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到了刀兵气。李水荣想,或许这里到处都潜藏着兵爷,他这么想,果然就有一拨裤腿扎绷带的丘八喊着口号走了过来。狗屁不是的李水荣感到小腿抽筋。
后来,李水荣像老鼠一样,忍受着一间间黑色店铺对自己构成的压力,沿着墙根往前走,走到了女子学堂。他不敢问看门的能不能进去,也不敢找看门的打听张凤,就偷偷坐在围墙外边,等那个变做凤凰的人出来。
这一月来,张凤读书本来无事,却不料因自己的胸脯比周边人鼓得大,被戴金丝眼镜的国文老师盯上了。张凤起先有些摇摆,后来又禁不下国文老师簧舌轻摇。国文老师说:“这世上人只分作两种,一种是粗鄙,一种是不粗鄙。你如此佳人,好似那笛子,丢给农人,岂不是糟蹋浪费,位置还不如门边耙锄呢。”张凤宽衣之前,面色红润,心儿狂跳,说:“我已不是处女了。”国文老师恼恨地说:“你脑袋怎么还有那么多旧思想呢?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不破除这旧思想定然是没有出路的。”话虽说得动听,但当张凤完全打开身躯并闪出一道白光后,为人师表者还是控制不住先行射了。
张凤大约是连这事情也忘记得差不多了,以为这样就代表已经发生了,穿上衣服陷入到惶恐中。她惶恐的正是李水荣,她没有在国文老师面前*服,便不惶恐,一脱,惶恐滚滚而来。她觉得自己伤害了李水荣,而幼狮的可怕就在它受了伤,受伤使它气急败坏,使它铤而走险。这天杀的不正是亡命之徒吗?
张凤想解决李水荣的问题,文的武的想一通,脑门抓破,始终进不了门。
这样,她就走到校门外李水荣的视野了,就果然碰到李水荣了,她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觉周围人的目光火辣辣地钉在身上,她本是县城人,现在却有个乡下的亲戚过来揭露她的身份,她真想找个缝隙跑了,真想一头撞死在地,真想对着恼恨的李水荣一顿尖叫,但是李水荣却意外地没有恼恨,而是鼓着一双哀楚可怜的眼睛。像是要挨宰的水牯。这让她心里猛当当地碎了一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春天(4)
张凤暗示了下,羞急急地走在前头,李水荣仿佛懂得这意思,拉开一段距离跟着。这样到了一家昏暗的茶馆,张凤像主人、像主宰,很不耐烦地示意李水荣坐下。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不能这样刻薄,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就应该这样刻薄。她想让李水荣暴怒起来,想让李水荣把锅碗瓢盆都扔掉,想让他把她提起来抽几个耳光。
我在看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时,看到这样一句话:触怒之后立刻发火是最为宽宏大量的,因为这样可以使冒犯者不会过于内疚,也不需要生气者息怒。
我想张凤的心理就是这样的,这也许是分手的最好办法,你要发泄,让你发泄,要愤怒,让你愤怒,Please愤怒,但是李水荣却始终只知道管理好眼窝里大把的泪水,最后管不住了,就号啕大哭起来。李水荣像透过一张水窗帘,对张凤说:“我日日夜夜想啊。”
张凤没有说话。
李水荣又可怜得像条狗,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张凤似乎被这柔弱逼到一个绝境了,她既不能在这条情路上亲手宰了李水荣,又不能让李水荣把她宰了,她只能顺着李水荣的话勉强往下接,“好,你做一间四房的青砖瓦房来。”
这话一说出,像雷电一样闪在张凤心里。张凤想自己怎么这般聪明呢,她没有说是做八房的,那样说就过分了,就让对方以为自己是故意刁难,她又说了做四房的,四房对一个女人来说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张凤等着李水荣反击,等他说做不出四房好屋,这样她就可以再反击,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这个要求过分吗?是呀,这个要求不过分,但对有点穷的李水荣来说,大约又是可望不可及的。
李水荣停止了哭泣,死死看着张凤,张凤努力使自己的眼睛仍然有着母牛般的柔情。张凤听到李水荣一拍桌子,说:“好。你等着。”然后李水荣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李水荣走了,就像一块石头从张凤的心口搬走了,张凤的呼吸一下畅通了。李水荣说“好”,就代表着他进了圈套,他要是不盖房子就等于放弃了,要是盖那又会知道自己终归是盖不起的。张凤一次次想自己怎么这么聪明呢,后来觉得聪明不能浪费,便让不那么粗鄙的国文老师知难而退了。
这么大好的河山,终归是要属于她张凤的。她开始想寻找一个文能安邦、武能治国,在不粗鄙和健壮两方面达到完美统一的男人做靠山,她这样想,便在做体操时,暗暗抓住体育老师的手拍打了自家胸部一下,这体育老师心领神会。这体育老师原是响应孙逸仙先生武术救国号召出来做老师的,会得好几手拳脚,此后便日日在张凤面前表演黑虎掏心、丹凤朝阳、双峰贯耳,看得张凤甚是欢喜。张凤想,李水荣不过是条不会武术的水牛,再怎么耍赖,无理取闹,也是要被打得狗吃屎的。张凤吃下定心丸。
体育老师收完拳,呼气,双拳平出,大喊一声:“谁能杀我?”
张凤鼓掌:“无人。”
如是,光阴荏苒,张凤已习惯枕着体育老师的肱二头肌看夕阳,而后者强身健体似乎也离不得张凤的三寸宝地,两人卿卿我我,就等张凤毕业办酒了,却不料邮差忽然冒出来。邮差还是那么瘦削,手无缚鸡之力,像只公鸡样在县城的石阶上蹦。邮差说:“李水荣让我带信来,瓦房盖到一半了,年底便可上梁盖瓦。请守诺。”
张凤听得,眼一黑,人猛然倒下去,就好似走在坚实的路上突然掉到深坑一般,后头体育老师赶紧扶住。体育老师掐了人中,又人工呼吸,终算是把张凤弄醒了,张凤醒了,看看眼神如炬的邮差,又要晕过去,体育老师便把她的头扭到自己这边,说:“看着我。”体育老师还扬了一边的胳膊,那里的肌肉像是火山,鼓胀不堪。张凤这才好了些,张凤说:“人家把房子盖好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春天(5)
体育老师说:“怕什么?他能杀我?”
张凤点点头,闭上虚弱的眼,十分哀楚,十分好看,这更坚定了体育老师扶助弱小的信念,他大声对邮差说:“你他妈告诉他,我在县城等着他!”
李水荣第二次进县城时,胳膊撞来撞去,像个火药桶一般,随时会为了小事爆炸,但当路人试图拉住他胳膊时,他又置之不理。他怎么会理别的事呢?他现在牙齿把牙床咬得都快翻了,眼神快像石球要从眼窝里屙出来,他就像疯子一般死死盯着前方,恨不能三脚并做一脚。他这样强力奔走,以至人们都注意到他,人们仿佛见到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呼*,每一个细胞在吱吱尖叫。人们说他一定是寻仇去了,杀人去了,你看他尿急了,就对着树快速地撒,撒完了,裤门不关,就匆匆走了——这不是癫痫的猛虎,发病的蛟龙吗?
那天,李水荣是恍惚的,天空像被风刮起的床单,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明朗时而灰暗。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推翻了看门的,是不是顺手操起了一把木凳,总之他很快来到了学堂的操场。在那里,他看到一个人越来越大,大得快要爆炸了。这个巨人像是耍猴一样,左跳跳,右跳跳,嘴里不时吐出四个字,那声音像是从水管里发出的,听不清,嗡嗡的。李水荣觉得自己脑子也是嗡嗡的,他想赶紧砸倒这巨人,但是这巨人却收起套路,平站在那里,向他谦恭地作揖,就好像给李水荣端出一盘寿桃来。李水荣以为人家是服软了,却又清楚地听到对方大喊:“谁能杀我?”他想都没想,操起木凳就砸在对方脑袋上,然后他看到那巨人像蚂蟥一样缩小,蜷曲于地。
躺在地上体育老师兀自镇定,伸出手说:“你别逼我。”
李水荣更恼了,骑上他的身躯,操起拳,似武松打虎一般,左右开弓打起来,直打得体育老师三气不出,七窍冒烟,喉咙不断咳嗽起来。李水荣打着打着就没意思了,就软下来,不过他还是伸手捞了把人家的鼻血涂抹在人家脸上。就是这太阳底下猛然闪出的血光,突然刺激了体育老师,后者一拱身,竟把李水荣拱到一边了。李水荣以为人家要来骑他,却不料对方勾着手掌,让自己起来。李水荣起来冲过去,只见那老师轻轻一闪,轻轻一拍,自己便蹿到地上去了。李水荣闻到土地的味道,青青的,硬硬的,像是所有疼痛拍马加鞭杀到了。他欲再起,却不料体育老师赶过来泰山压顶,那手肘砸在身上时,像是钢棍砸在瓷盘上,李水荣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枯井里蛤蟆的一声啼叫。李水荣软软地叫了声“娘”,昏了过去。
体育老师欲要再压一次,邮差忽然又闪出来,他鞠躬,下跪,磕头,求得体育老师住手。体育老师连呸了几口,带着心脏不好的张凤优雅地走了。邮差望都没望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把李水荣背起来,但就是背不起来,最后还是几个校工过来帮忙,邮差才算把哼哼唧唧的李水荣扛到背上去了。
巨大的李水荣压着瘦小的邮差,艰难地向外边浮游,浮了很久,才浮出校门。那天,石阶上的人又都看到了这大败而归的场景。
后来的日子对张凤来说,就算安全了。有时候她也担心,因为她考虑到李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