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忽又被重物压着了,脸儿苦起来。
澡堂里,水柱砸向马赛克砖,如泣如诉,我拿毛巾狠狠搓洗身体,好似血污永远搓洗不完。未几,我看到老头走回更衣处,在那里用干毛巾搓隆起的腹部和灰茫茫的*,像搓一只伤痕累累的皮球。我把头伸进水柱,想你老快点走啊。
可是老头却坐在那里抽烟。眼见抽完,又接上一根。
我穿好衣服后,老头说:走,一起吃饭。
我说:我还是不去吧,我去不合适。
老头呵斥道:让你去,你就去。
我是在那时知道绑架一词的,好似刚和莫斯科的情人度过第一个甜蜜的夜晚,便被差役架着往西伯利亚走了。我每往酒店走一步,便觉媛媛身体往水里没一截,走到门口,亮如白昼的灯光扑来,我咯噔一下,看到媛媛彻底沉入水中。湖面寂静,世界寂静了,无数亲热讨好的“你好你好”声却纷至沓来。
进包厢后,副市长起立鼓掌,隆重介绍:这位就是张其翼张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侦专家之一。大家欢迎。
老头也不谦让,落坐于上位,然后展目四顾,见桌上好似开了个蔬菜园,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便冷笑道:你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是不是连鸡蛋也舍不得下?
副大队长鞠躬道:主要是怕空气不好。
张老说:空气不好算什么,空气不好也要吃饭啊。
副市长忙拍巴掌,把服务员喊来,说:有什么风味特产,尽管上。
又对张老说:我们地方小,不懂规矩,张老不要怪罪。
张老说:不怪。就来三瓶二锅头,一盘红烧肉,一盘腔骨,一碗猪肘子。小妹,速去。
我忽然像被杀了一刀。世上拖人事莫过酒,敬而必还,还而又敬,要么到中央,要么到地方,不矫情到凌晨不算完。我低下头,从这毫无用处的喧哗声中抽身出来,死盯着手机看,那上边的时间许久不变化一下,那上边一分钟慢似一世纪,那上边只写着永恒的四字:“*”。我像从上课铃响起便开始憋尿的学生,坐立不安。许久,我又去想媛媛长什么样,却是什么也想不出,心下便有蚂蚁一行行,焦灼地爬。
正迷糊间,忽听副大队长从天上喝下来:老二,干什么呢?
我匆忙抬头,见红丝丝的肉片、肥硕硕的肉块和拦腰斩断的骨头,正冒着欢腾的沼气,而张老已然夹好一块,要赏给我。一股呛水涌上喉间,可张老还在*:闻一闻,很香的。
我闭上眼,生生把呛水吞了回去,张老嗤了一句,又去夹了三片,招呼大家:吃,吃。
大家说好,却只拨弄蔬菜,而张老早已将肉汁从唇间咬飞出来,我看得魂飞魄散,便又低头瞅手机,没有未接电话。我想把它恢复成鸣音,又怕不懂规矩。抬头时,张老又从碗内牵出一条肘子,大家唯恐被点名,埋头扒饭,个个把口腔塞得严严实实。
极端年月(4)
张老有礼送不出,忿忿地把肘子丢回碗内,那油汤猝然飞出,副市长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我们受领导启发,个个咕哝起来。张老大嗤:你们干什么公安?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不敢挽留,只愿他走快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觉得不到位,抬头看看腔骨的血盆大口,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看到同事揉太阳穴,便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
同事说:白天收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我想这样也好,牢坐完了,解放了。却不料副大队长扔掉餐巾纸,拍巴掌说:今晚通通加班。
我忽然厌倦起这工作来。我想应该甩掉背上的重量,咬断鼻前的缰绳,离开这永无解脱的轨道,撒开蹄子去过情人节,可是又有声音告诉我,你这是命,而且是条好命。
我想给媛媛说下,可是害怕这样是把自己丢在砧板上,任她劈头盖脸地剁。我想她打过来就好了,我的声音像生病一样,她或许就理解了。
我拖着自己,恍恍惚惚走向大队,冷不丁又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围杀起来,他们揪我衣服,摸我头,给我下跪磕头。我张皇失措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孩子要读书,怎么往好里想?
我想快步走进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老公本应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也一直没回。我听得晕头转向,心想这样也好,就卡在这里,耗在这里,算死在这里。
那女子见我只是发愣,便苦苦哀求了:你带我进去看看,就是化成灰也认得。
我说:别多想了,明天,明天我们贴通知。
1998年2月14日晚…2月15日凌晨
进大队里后,手机总算响了,传来的却是副大队长的声音。他以为张老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就要我去服侍这九世的更年期。
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来到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后,我坐成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我世界。有时痰哗地一声飞出,我还觉自己是容器。
张老开始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时,我想我画的现场图也在里边,他是要对这些图实现拼接。我走过去,鼓足好大勇气,说:这张好像应该拼在这里。
张老挥手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又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这才像得到判决,走开了,但不知是该走到桌边,还是门外,便压着自尊心磨蹭,许久才敢落坐于门旁沙发。坐好后,我将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点上烟,心下伸出两只巴掌,不停抽张老的面颊。
张老的手机响过一次,张老吼道,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将那东西一把拍到桌上。我战栗了一下,接着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这是所有人的问题。所有人都有问题,就说明你张老才是有问题,神经病。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画了几笔,揉掉了,如是往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带队,亲自端西瓜来了。副市长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
张老起身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
副市长脸煞白下来,找了个台阶,溜蹿而去。
人走了,张老就倒在椅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好似大富破产。许久,我才听到他说:严丝合缝的东西又破碎了。 。 想看书来
极端年月(5)
我想我待在此地为何呢。我就是看手机,看来看去,还是*。
我想,媛媛自己安排了,媛媛不在乎我了。而我呢?一直是她的囚徒。她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说,天下就黑暗了,我在夜雨中孤苦伶仃地走。
我恍惚觉得自己是暴怒的法官,手上提着皮鞭,围着媛媛走。我说,我给过你很多东西,比如钱,信任,以及任何的秘密,可是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谁。我看到这个嘴角带血的烈士轻蔑地说:我为什么要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便被这轻蔑侮辱了,便想用刀剖开她的心脏大脑,看看里边到底埋了什么真相。但这就是人类永远的遗憾,你永远无法像知道自己想什么一样,知道别人想什么。别人就是城堡,媛媛就是城堡。在冥想的尽头,我扔掉屠刀,眼泪哗哗地跪下来,恳请城堡主人开恩,给我一个判决,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
这样悲绝的字句眼见要冲出口时,我吓醒过来。张老像剪影僵立在灯光下,我想媛媛应该是睡了,今天不用多想了。
今天就这样了。
将近一点,张老才完工,他张牙舞爪了好一番,我才知是叫我。匆忙走过去,见桌上已摆好两张精密的电车复位图,火柴人或坐,或立,或躺,或蹲,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完全贴合。而且,以前我见过的示意图多是线标外奔,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说:怎样?
我老实巴交地说:像艺术品。
张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张老说:两张图之间还是有误差的,炸点彼此差了一尺。我们差一个具体物证,有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将决定炸点在哪里。现在,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叫他们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当然现在。
是夜,一辆同品牌的电车开到被炸车旁边后,我们封锁好大桥,静观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弄了有一刻钟,他说:电车上的螺丝虽然脱离,但基本能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一起飞了,说明炸点在那里。你们配钥匙,固定好钥匙,就能配另外一把了。道理一样。
说完,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上新电车,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蹲着,时而抱物,时而头垂,时而头歪,咔嚓咔嚓,拍下不少照片。我便想到美国大片的特技模拟了,我忽觉事情简单,但就是想不到。
回来后,张老改了改复位图,对着副大队长朗读:炸点距车地板10厘米,左壁55厘米,后壁104厘米,即倒数第二排单座右下方;爆炸物系硝铵炸药,炸药应为10公斤,现场未搜到导火索,但可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爆炸前乘客动作基本测出,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嫌疑外,其余人处于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就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
副大队长说:张老真神仙也。
张老说:罢了。
1998年2月15日下午
我从混沌中醒来,已是次日下午。手机躺在沙发边,像是深藏不露的门房,将告诉我,这十余小时谁关心过我,慰问过我。我想显示屏上或许记载着20个、50个、100个未接来电。都是媛媛打来的,媛媛很焦急,平均十分钟打一次。我得赶紧回个电话去。 。 想看书来
极端年月(6)
但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欠费了,又觉不可能,心下便忽然来了大水。我就是在车上爆炸了,她也不会来看看尸体;就是埋在棺材里了,这婊子也不会来洒一滴泪水。
我想想还是拨过去了,电话嘟一下,歇一下,好像公布答案的倒计时。我的嘴唇哆嗦起来,我会跟她说什么呢,我甚至都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可那声音终于无休无止地漫长起来,到最后又有个普通话很好的女子出来说些客气而冷漠的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请。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se dial it later。
我咬着腮帮,像石头一般硬坐着。这时,张老走来问:醒啦?
我仓惶地笑笑,忽见张老又鬼魅般走远了,嘴上还说:又说废话了。
我问:饿吗?
张老背对我摆摆手,苍老地说:不用了,挺麻烦你们的。
我问:张老您这是怎么了?
许久,张老才搬椅子过来,俯身对我说:孩子,你觉得图纸很精细,像艺术品吧。
我说:是。
张老说:我每次做时也很兴奋,我总想看到事物回到它应有的状态。现在,我把乘客画回到昨天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