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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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故事-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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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空气宁静。
  副大队长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正当大家松弛下来时,他又折回来,让我哈气。我哈了口气,然后看到他整个脸聚成一团,接着从团团里伸出两颗大牙齿来。
  副大队长喊道:你还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犟着头不回答。
  副大队长又来揪我衣领,问:说,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我说:一个人喝的。
  副大队长拍起我脑袋来,说:放你妈的屁。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说:是。
  副大队长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大声地说:是。
  大家忽然反应到什么,将我拥出门外,问我怎么了。我晃着一窝的眼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低声交代:别多想了,回家休息一两天,避避这烟鬼的风头,过几天他手头没烟了,又会到你抽屉里找的。
  我匆忙点头,要走掉。忽然中队长又来拔我的枪,我说怎么啦。
  中队长说:我先帮你存起来。
  中队长又说:你别多想,我手下的人谁也开不掉。
  我鞠了一躬,在他们错愕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门时,好似穿越的是气候分界线,好似整个人忽然扎进茫茫冷水中,竟然想这就是冗长而惶恐的余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脚步要走,左脚走了,右脚就要跟上去。东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着北也消失了,雨开始宽阔而无限制地统治起世间来。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摇晃的树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阳蓬下,迈着大惊小怪、有惊无险的脚步,充满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在伸手拥抱这密密麻麻的惩罚,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乐的本原。
  好像高尔基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也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三年追来的女人,三天报废了。
  我不可能再看到伞一般豁然打开的笑容,不可能再看到珠玉一般明澈的眼神,不可能将敬畏的身体置放在她的体香旁边,不可能从她微皱的眉头和扭摆的身躯体察到自远方而来的挛缩。那挛缩像浪花、像烟火,水*融,恩爱偕老。可是现在,她像是提着铲子把我体力的她生生挖走了。
  我忽然如赌徒溃败,忽然像人只剩半边,空荡荡,血淋淋。我晃了好几下脑袋,还是这样,几天前还应有尽有,现在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勉强朝着电信大楼走去,在路过水淋淋的栅栏后,我看到修车铺旁边有一家没关门的小卖部,小卖部有一条谈判的线路。
  我拨了媛媛的电话。
  我说:我承受不住了。
  我说:对不起,是我多心。
  我说:原谅我吧。
  媛媛薄薄的嘴唇在我的想象中开启了,锋利而决绝的牙齿像是早已准备好。
  媛媛说:分手是你说的,你说分就分,说好就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极端年月(13)
我说:是我不好。
  媛媛说:对不起。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了,钱已汇了,你注意查收。
  我说:我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生气找不到出气的。
  媛媛说: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你的钱,我还给你。
  我说:好吧,还吧,我也接不到了。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想见见你。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我他妈想见见你,我他妈活不下去了。
  可是电话挂了,那最后几个字从话筒里弹出来,愣生生挂我嘴上,像根冰棍。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下自己,雨水已将绿色制服涂染成黑色。
  我凄惶地一笑,好像自己赤条条。我说:没见过警察这样吧?
  老板不安地摇摇头。
  我说:现在见着了。
  我又说:我爸爸跟我说过了,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
  老板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工作那么好,还有面子。
  我走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一定对着我的背影深吸凉气,一定叫他的老婆出来看这人间奇迹。他说要报警,他老婆就揪他耳朵说,你真多事,一点记性都不长。
  我苦笑着继续往浑噩的方向走,好似泪水从脸庞经过,一颗颗悲壮地砸开在眼前的路面上。我想我的活路就在你了,我在等待你伸出手,你伸出手轻轻一勾,我就像死狗看到骨头,阳光万道,益寿延年。
  可是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是早就丢了吗?我刚刚不是还在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吗?
  我忽然又在人间多留了些时日。开始时,我准备等半个小时,可是我觉得这样的恐慌还不至于在人的内心生成。我想一小时足够了,一小时,媛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是终于说服不了自己,她开始拼命打手机,打不通又往我家打,她一听到我妈的声音就说:阿姨,对不起,阿姨你快点帮我找回老二。阿姨,你快点。
  一个半小时后,我脱下警服,颤抖着走进另一间小卖部。
  我对妈妈说:媛媛来电话了吗?
  妈妈说:没来。
  我说:那你查查来电记录吧。
  妈妈说:没有。你没事吧?不加班的话早点回,外边下了大雨。
  我说:没事。
  我放下电话,心间一叹,如今是死绝了。
  我朝着一间废弃的大楼走去,楼道黑暗,好似地狱弯弯曲曲的入口。在最后一层,我拉了很久的铁闩,以为拉不开,那冰冷的东西忽往旁边一冲,竟将虎口夹出血来。我惨叫一声,好似看到屈辱层层叠叠涌上来。
  拉开门后,狂风斜雨浇杀过来,我咬着牙齿,心想真是好死的时节。
  啪地一下,啪,这个一米七三的身躯就将扑倒于坚硬的地面,雨水像清洗一只开瓢的西瓜,清洗着冒着热气的头颅,那本来还有点构造的东西,便很快模糊了,囫囵了,便不成样子了。第一个人看到地上这章鱼似的尸身后,手舞足蹈地大叫,接着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打伞,也不加衣,就那样恐惧而好奇地看着警察拉警戒线,就那样等待媛媛。他们在媛媛跌跌撞撞来时,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心里说,就是这个可怕的女人,狐狸精,害死了这个男汉。他们心里想说的反映到他们的眼睛上,他们这样火辣辣地盯着媛媛。媛媛抖索着瘦弱的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此后,她的背慢慢驮了,她没地方可去了,单位是火辣辣的眼光,街道也是,世间尽是。她从此披头散发,噩梦缠身。 txt小说上传分享

极端年月(14)
这样想,我好似平衡了很多,便趴在栏杆上静候天神的命令。我看到密集的雨自身边路过,直冲下去,整个世界哗哗地响起来,然后又慢慢看到妈妈在下边伸着脖子,往这边望,她找寻了很久,忽然撞上我的眼睛了。我心间忽有闪电,竟是一下看到那眼窝里空洞洞的绝望了,便怔了起来,许久又知她是根本看不到我的,她只能无能地俯身,去收拾我的尸骨,像收拾一堆柴禾,她对旁边的人说,走开。
  我看到她背起编织袋,对人说,走开。然后像个疯女子消失在路面了。
  我便知自己没勇气去死。我原本就怕死。我只是自怜。
  可这时我的身躯忽被大地这块磁铁紧紧拉吸,栏杆好似撑持不住,要翻滚下去。我伸手猛推一把,那上边的一部分便分裂出来,像灭火器一样飞了下去。
  接下来轮到我了。可是那里边生锈的钢筋又咬牙生生挺住了,我慢慢从那死亡的半空爬退回来。忍着呼吸把全部身躯退回到楼面后,我才踏实了,才知心脏像惊马般跳起来,才知呼吸像喷气般闯出来。我躺在那里,闻了很久,直到确信雨、树、尘土和万物的味道清晰地跑回鼻孔,才安心了。可是不久,我又神经质地爬起来,我害怕这楼面是斜的,我如今又要滑落下去。
  骇然地站了几分钟,我去小心推别的栏杆,竟发现它们慢慢像摇篮一样,晃了起来。我便吓破胆,跳着跑了。
  1998年2月18日凌晨及以后的一段日子
  我像一条落水狗回来后,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晃荡着,一会儿摸我的脑门,一会儿啧啧叹息,一会儿要去熬姜水,一会儿又要下去买药。
  我定睛看了几眼,总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
  我说:你是我妈吗?
  妈妈说:我是你妈你都不认得了?
  我说:你不是我妈。
  妈妈说:老二,你是怎么了?
  我把“老二”听得真切,便知到家了,便忽然放松下来,几乎在倒在沙发的同时,如释重负地阖上眼皮。如是睡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盖了好厚的被子,脚上盖了好厚的毯子,又被扶起来喝了好大一碗苦药,嘴角流了好些,不管不顾,又沉沉睡去了。这一睡进去,便好似进了一个雾世界,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却总是有不长眼睛的恶人,忽然张牙舞爪地撞过来,我惊悚地连退几步,又总是被他们狞笑着撞上。他们撞上,像干枯的纸,碎落一地。后来我又看到半空中挂满脆嫩欲滴的雪梨,我跳起来够,够不着,我想大喊:梨,梨,梨。喉咙却是被掐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吼不住。我感觉自己就要被掐死了,最后一次破口大喊,那封锁忽然就松了,喊声竟如惊雷,将我吓醒过来。
  我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起来找水喝,竟是没有丝毫力气了。抬头看了窗户,忽见天色已近微明,雨大概停了,可是风还在用拳头一下下擂着玻璃,偶然的远处,还有玻璃忽然掉下碎掉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眼妈妈的卧室,门开着,人却不知去哪里了。我忽然被彻骨的孤独包围起来,便缩紧在被窝,哄自己睡起来。
  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老二回来啊。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回来了唉。
  我心想是梦,可是又害怕这声音慢慢走到别地方去了,便巴着耳朵听,便听到那声音曲曲折折,忽然东忽然西,没个稳定的方向,便想那是别人家的,便焦躁起来,绞痛起来,两腿竟蹬起被子来。如是伤心,忽又听到那声音猛然在门口大声响起来,我听到妈妈在开防盗门,在一步步走上楼梯,便觉鬼魅般的世界一寸寸褪去,禁不住欢喜起来。

极端年月(15)
可是我的脸皮抽动着,却就是打不开眼皮。直到妈妈的手摸上我的额头,说:老二回来啊。我才忽然睁开眼皮,一看到妈妈,我便安宁了。
  我说:妈,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和张姨一惊,接着灿烂地笑起来。
  妈妈说:老二,我们给你叫魂去了。
  我说:好生生的,搞迷信干什么?
  妈妈说:怎么迷信?你小时发烧,都是我叫回来的。
  张姨说:你妈想你肯定是看过爆炸案的尸体,失了魂,就去叫了。
  张姨又说:是一步步走着去叫的啊。
  我心下一算,这大桥到我家,是十里路。
  我说:你说你年纪比我大,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起来了。
  妈妈说:我就是这样,谁叫你是我儿子呢。你60岁了,我90岁了,你还是我儿子。
  此时,忽听防盗门又晃当当响了,却是王姨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茶叶蛋进来了。
  妈妈说:辛苦王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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