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我就是这样,谁叫你是我儿子呢。你60岁了,我90岁了,你还是我儿子。
此时,忽听防盗门又晃当当响了,却是王姨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茶叶蛋进来了。
妈妈说:辛苦王姨了。
王姨说:醒了?醒了就好,快给老范作个揖,老范保佑了。
妈妈一想正是,便匆匆跑到爸爸遗像那里,鞠了三个大躬,说:多谢范老子了。
我不顾她们说烫,狼吞虎咽,喝完米粥,忽然又说:妈,我以后再也不理媛媛了,她就是来求我,我也不理了。
几位妇女听了,欢欣鼓舞,抢着说:这就好,就应该这样。以后就这样报复她。
我心想这只不过是说给你们听听,她怎么可能来理我呢。我又想,你们也就是这么听听,你们就巴不得我平安百岁。
未几日,我休养生息,到得单位,发现桌上果有张两千元的汇款单,扭捏几下,还是撕了,然后像赌气的工人,投入到工作当中,别人弄好的材料,再弄一遍,别人问过的人,再问一遍,如是几番,才知用力过猛,便慢慢正常了。
我叮嘱自己:人家是阿紫,你不是游坦之。
我起先以为副大队长会给我点小鞋穿,可是这烟鬼倒很直接地给我一句话:快去买九包烟来。
我说干嘛不买一条呢。他说:一条就算行贿了。
后来,我们因为别的案件下郊县,路过大桥,忽然感怀起来,就停在那里看了看,我看到那里天蓝云皓,山清水明,烧黑的车辆已然不见,护栏也像从来没有损坏一样,立在那里。仔细找了很久,才在路心找到一个锅盖大的坑和众多麻点大的小孔,但它们已然阻挡不住一辆辆车,吼叫着,生机勃勃地爬上来,开过去。
我想,车一辆辆开过去是个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开过去,新闻一天天开过去。我们起初不能接受羞辱,习惯又好了,好比一个人被锯了手,起初想自杀,等到学会用一只手吃饭、如厕、*了,便知带着缺失生活了。我们从没有实现过破案率100%。
老百姓也是这样,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时,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个人没了,明天看到40个人没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个数字了,仿佛炸飞的不是肉,是数字,是12345。我们这里也这样,这些日的大规模停水事件,骚扰了半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那十几具尸体便被忘记了好些。十几具是什么,是三百万人口的几分之几?是不能复生的他们重要还是活着的我们重要?我们没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我更是这样,我原来还咬着牙齿等媛媛和我联系,哭丧着恳求我原谅,等了一阵子,又觉得要主动和媛媛见次面,了了心愿,可手头总有事。我就盘算,是事情重要,还是媛媛重要,结果是事情重要。后来听到张姨和王姨讲媛媛,是越讲越恶心,比如媛媛租了间房子,怕是被包养了,怕是每天干活,干得惊天动地,臭名远扬。我问自己,你心里难过吗?我便让张姨再讲一遍。张姨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生气。等到气候变了,街上女子衣服越穿越少,粉藕般的手和白玉般的胸露着,一晃一晃,我下身竟然说硬就硬,最后硬如一条铁杵。
极端年月(16)
我忽然忧伤起来。这世上原是没有忠诚的。
贰
1998年5月14日
光阴荏苒,当媛媛把钱从四公里外重新汇来时,“情人节爆炸案”已像“杨乃武和小白菜”,是历史旧案了。我手捏新买的两千元摩托罗拉,把报纸盖脸上,脚架桌上,怀念路上偶遇的女人。当时我从公交下来,她恰好袅袅走上去了。我回头一看,她已经消失在一堆俗人中了。
我想着两只危险的高跟鞋,像支撑一樽即将摔倒的瓷器,支撑着修长的腿、细嫩的腰和呼之欲出的胸脯,心下便麻酥酥碎了。这时,我听到门忽被推开,摘下报纸,便看到一个头发乱如鸟窠的酱黑男子,举着皮包,挺着眼屎,呜呀呀地闯了进来。我拍着桌子说:干嘛?
来者说:来领奖。
我说:领什么奖?
来者说:爆炸案啊,我破了爆炸案。
我心说民间福尔摩斯比民间科学家还多,便极不情愿地示意坐,要他把东西给我看,可他却捂死皮包,说一看就漏气了。他说:从2月14日算起,我开展独立调查已有90天,以一天8个工时计算,我出工720个小时,以一个工时10元计算,你们应支付我7200元;另外,我去大桥,一天来回车费是20元,三个月是1800元;还有,为了更好获取证据,我购买索尼相机一台,价格是3400元,购买胶卷60卷,价格是3000元,都有发票。这样加来,是15400元。你们如果要看,除支付5万元的悬赏金,还需支付15400元的劳务费,总计是65400元。
我想你要说相声,我就捧个哏,便问:你叫什么呀?
来者说:周三可。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嘴角竟压不住笑。周三可原也算本城有名的闲人,人传他从不理胡子头发,从不扣裤扣子,从来夹着一个温州产的假皮包,从来掏出很多名片。如果你不懂法,他会掏出律师名片,并且真的给你出庭,问被告时,他会像港片律师一样扶着墨镜说:现在我所有问你的问题,你只需回答Yes or no,understand?如果你家有人出车祸,他会掏出调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说他握有现场证据,能证明是司机闯红灯还是你家人闯红灯,是车轧死了你家人还是你家人轧死了车;如果你活在某个闹市区,他会掏出报社通讯员的名片,名片上写“家事、国事、*事,事事关心”,动员你向他举报线索,一经采用,好处费20大洋到50大洋不等,而他在向报社记者报料时,至少拿一百。就是这样一人,可笑,可恨,可爱。
我说:谁知是不是宝贝呢?我们的狼狗去几百遍了,也没搜出来。
周三可急辩道:怎么不是呢?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翻了三个月,你看这里都翻脱皮了,你以为我诳你?跟你说,找到后我那个战栗,我怕被人扒了,被人抢了,就一次次背上边的信息,背好了,记住了,才安心了,才想到要回家休息,冷静冷静。可是在家刚待一分钟,我又怕夜长梦多,便打车来了。我一上车就说,往刑侦大队开,请直接往刑侦大队开。
我说:说这些做什么呢,看看就知道了。
周三可说:不能看。
我说:怎么不能看?
周三可说:你看了不认账怎么办?
我说:你把警察当什么了?
周三可说:我不管,你要看,就立字据。
我便扯下材料纸,装作要写,周三可说不行,说非要带刑侦大队字头的那种文件纸,我便又扯了一张那纸来。我说:写什么啊?。 最好的txt下载网
极端年月(17)
周三可说:证明。兹证明,如市民周宏广所提供证据身份证一张,为“情人节爆炸案”破案线索,即支付悬赏金人民币65400元。
我说:这事我得请示领导。
周三可说:好,我就等领导呢,跟你这些人没法说。
副大队长过来后,说:好,就这样写,不漏财,找人去盖个大队章子。快给我看看。
周三可大受鼓舞,从包里倒出塑料袋,从塑料袋里又倒出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揭开后,拿出一张残缺的身份证,上边写着:名字,周力苟;民族,汉。头像和其余部分被烧毁严重,看不出是哪里人,多大年纪。缺损边沿有烧焦后结的痂,和爆炸案贴题。
我拿过死伤名单要核对,谁知周三可也从包里抽出一份来。周三可说:我核过了,死伤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这张身份证的名字不在36之列,我断定是凶手。
副大队长说:谁知是不是你随便找张身份证烧的呢?
周三可抢过身份证,说:我到北京交公安部去。
副大队长忙说:别啊。老二,快倒茶。
周三可饮毕茶,又捡桌上的中华抽,抽几口,小心掐灭,夹在耳朵上,然后像主人一样,把刑侦大队前后左右看了看,瞅了瞅,方才兴致很高地走了。
我看他颠儿颠儿的模样,就想他找到身份证时,一定对着江上飞起的鸟儿大喊:发达了,老子发达了。就想他回去后,一定把字据小心压在箱底下,然后和老婆做三次爱,向居委会表三次功,劝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归。半夜又爬起来,撬起木箱,看字据,数65400的位数,确信不是6540,才肯去睡了。
如此,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如了。
1998年5月17日
我们在本地查户口,查不出周力苟。通过省厅向下发协查通报,也没有回音。正要向公安部打报告全国协查时,江岸派出所的人打电话来,说在幸福旅社住宿登记簿上找到了这个名字。
我们风驰电掣赶往幸福旅社,吉普车忽然超了9路电车,我们想,是了。
在住宿登记簿上看到周力苟的住宿记录,竟是2月13日登记入住的,又是了。我们对着名字念,苟,一丝不苟的苟,忽觉淤塞的血管被打通,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风趣多情起来,几乎想电话找到周三可,邀请他过来亲一口。
感谢这可爱的神仙,让我们直达谜底,我们只要按照住宿登记簿上写的,把车开到邻省文宁县吉祥乡周家铺村六组就可以了。享年28岁的周力苟,其生前将一览无余地摊开在我们面前。
黄昏时,我们饮庆功酒,竞相谈起世间的神奇来。比如周三可如果不笃信沙滩上有遗物,不像疯子一样持之以恒地去找,我们便不知道周力苟这个名字;比如服务员要是非常敬业,每天把房间翻来覆去地打扫,我们便不会在三个月后还在床垫夹层找到一根42厘米长的导火索——这导火索干什么用?当然是引爆炸药啊;比如老板当时不多句嘴,周力苟便不会把同伙名字也登上去,你也知道,两人住宿旅社一般只登记一个人名字的。可是周力苟填好名字、身份证号码和家庭住址后,老板忽然说,你把同住的也登上去,周力苟便又在旁边一笔一画注了“汪庆红同住”五字。
更神奇的是,老板竟对2月14日凌晨保有记忆。能有记忆,又是因为走肾。平日他走肾,来去鳏寡孤独,那日却猛见一男子伏墙嗷嗷地哭,好似还不单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躯抖得怕人。老板等他尽兴了,问怎么啦,那人便转过涕泪四溢的脸来,老板看清了,阔阔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个彪悍的种。却又是周力苟了。周力苟看着老板时,好似没看,好似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旋即鬼魅般飘回305房间。老板抖完尿回去,恰好路过那房间,又听到里头传出声音:别哭啦,哭什么哭。老板说,那声音穿墙过壁,高尖入耳,令人印象深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极端年月(18)
老板说完,便叹息这么大一电视,这么一笔悬赏金,天天播,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我说:还好意思说,炸药都住进店了。
那夜,我假装自己是周力苟,住进幸福旅社305房间,试图寻找一点可能的心理信息。我看到四壁是柔和的淡黄色,好似篝火的光映在美女皮肤上,温暖而愉悦。天花板中间则挂着一盏画中常见的古式吊灯,而墙壁上还真有幅硕大的画,是安格尔的《泉》,女人在山涧*,坦然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