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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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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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在我心里日渐强大。也是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我试图追溯一些东西,抓住一些东西。我把自己铺陈在图书馆的一沓白纸上,眼望着窗外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的黑漆漆的雨。我待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知道这安静里也埋藏着周围人的私语,眼神和行走。安静里到处都是仰慕,厌倦和伎俩。到处都是就业,颓废和谋生。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能把心放在这里,并假定这里是牢靠的、安全的。我说,你看到我的手了吗?你看到我手旁的空气了吗?你嗅到我的手和我的手旁任何事物之间咫尺天涯的陌生感了吗?天啊,我在问谁呢?我是不是发疯了,我居然无视窗外雨伞里栖息的笑声,我居然看不见花花绿绿的雨伞上撑着的行色匆匆。所有人都在风风火火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信誓旦旦的义无反顾呢,谁有空理你呀?

  那好吧,那我就收过神来老老实实地讲我们的故事。有头无尾。有尾无头。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我们的故事只能用这些不着边的词来形容。很多事情只能活在想象和记忆中,而想象和记忆又都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一阵风来了,吹来的是一截生老病死。太阳落山了,落下的又是另一截生老病死。不过,你说我自我麻醉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我反正是相信一句话的。我要是不相信我就不写了。我要是认为没有就不会寻找了。所以,你要相信我的相信。

  外面的雨不知道是停着还是下着。我沐浴在我假想的安静里,用相信的笔把不容置疑写在扉页上:

  许诺自己,书写即是天堂。

生离死别(始)
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

  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包含着疲倦、忧伤和天才

  ——海子

  吴桐从高考考场上走出来,心里的沉寂像死了一般。耳朵里嗡嗡响成一片的还是刚才长长的铃声。紧张的大脑遇到那声音的最初一刻,突然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就好像盐酸被倒入纯碱溶液,酸碱中和,剩下一些泡泡消散成空气的一部分。那声音真可以算作惊心动魄了,吴桐从那声音里走出来,立刻苍老了好几岁。一切都结束了,站在宣判后的法庭,站在一件事情的尾巴上,吴桐清晰地感觉到魂魄和身体分道扬镳了,魂魄决定留在最后的铃声中长久的住下来,身体愿意继续往前走,于是,吴桐微弱的呼吸更加微弱,抽筋拔骨的过程在一呼一吸间完成,那样清晰的感觉,那样比生比死都清晰的感觉。

  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轻易地击穿了一个个体,一场悬殊的战争,不留悬念地摒弃了以少胜多。

  这不是历史书中的故事,这只是一个人无声的历史。

  吴桐的心里充满了悲壮的意味。

  考生拿着笔袋团挤在学校的出口处。维持秩序的门卫像溺水的孩童,伸着两只手忽上忽下。学生要出去,家长要进来,乌压压的人头里,传出交错的名字。

  “小燕。”

  “大野。”

  小燕和大野的名字同时传进吴桐的耳朵,吴桐抬头看了看,下意识地找了找声音的来源,左右环顾了一会儿,徒劳地低下头时,早已忘了刚才听到了什么。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照得人头皮发麻。

  孔子像矗立在阳光里,丝毫没有受到嘈杂的影响。孔子目无表情地望着遥远的马路对面,望着新校区前面一处建筑工地上起落的升降机,大义凛然。吴桐望了望泛滥的人海,索性一屁股坐在孔子脚下高台的台阶上。台阶火辣辣的,吴桐坐在那里,像被放进热锅,豆大的汗粒啪嗒啪嗒掉下来,发出的声音如菜油翻滚在热锅里。吴桐看了看握着佩剑的孔子古铜色的手,他头一次发现,孔老夫子的手竟是这般臃肿和肥胖。

  不远处那条古老的河上,仿佛趴着一条吐舌头的硕大无比的狗,河面上一团一团的热雾被阳光照着,散着金子般亮晶晶的光。

  人潮渐渐退去,吴桐拉起沉重的身体,晃晃悠悠出了校门。吴桐远远地看到自己那辆忠心耿耿的自行车暴晒在日光里。它的前筐中塞满了各色的招生广告。它的前后左右也被广告纸包围着。一辆自行车没有路旁梧桐树荫的庇护,看上去孤立无援。

  吴桐推着自行车顺着中兴路往南走去。他的T恤贴在后背上,他的孤单的背影像他推着的自行车一样,单调而又突兀。巨大的起伏的热浪摇摆着。路两旁橘黄色的花瓣耷拉着头,散发着黏糊糊的有些腥香的气味。它们的名字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每年这个时候,在新校区和旧校区的花圃里,在装点街市的盆景旁,它们都会簇拥着撑开花苞,不计较地方,也不在乎人的眼光。

  吴桐就这样慢腾腾地走着。一阵微风卷曲着吹来,冬青树朝他弯弯腰,花朵朝他点点头。他仿佛走在无始无终无依无靠的荒野里。当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将要停滞在行走中的时候,吴桐的手松开了紧握的车把,吴桐和自行车一起躺在了焦渴的地面上。他们悄无声息的样子像极了某一部电影里的沉默镜头。

  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的车齐刷刷地拉着汽鼻。红绿灯变成了吐着火焰的大嘴巴。太阳直愣愣勾着吴桐的眼睛,吴桐在闭上眼睛之前帘角出现了大片大片模糊的摇晃的蓝。

  吴桐笑了。笑声像孔子一样年老。

  吴桐是我小说里的人物。吴桐是高中时候的我。吴桐也是吴家村里的我。我就是吴桐。我其实很厌倦那个畏畏缩缩羸羸弱弱的吴桐。他钻进了死胡同,像一个困兽,把每天三顿饭转化的能量全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挣扎上。物理学上说,物质遇上反物质的一刻,两者会瞬间一起湮灭。其实,能量也是有反能量的。吴桐的肠胃把食物提炼的能量均分成了两份,两份势均力敌的能量搅合在一块,组合成了令人恐惧的无底洞。所有的东西投进去,就像信号进入盲区,音讯全无。我也不喜欢大学里的我。我继承了吴桐的执拗和矛盾。我习惯了吴桐的拼命又加深了拼命的痛感。我收集了吴桐零零碎碎的惊恐眼神,又在继续成人的路上继续惊恐。我第一时间看到了大学颓废的漩涡,我明白滔天的汹涌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还手的余地,于是,我主动地纵身一跃。我鼻子里呛着死亡的味道,在时间洪流地裹挟下,寻找着可怜的微乎其微的走下去的理由。我还是不能在谋生的旗帜下做出一些降低底线的迁就。我还是仇视着带着功利性的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次进取。我还是用一贯的姿态迎着这个一贯的世界,战栗不安,惊魂不定。

  可是,

  可是的可是,

  我要活着,这是我的负累。我没有资本。

一、死亡和死亡的阴影
二爷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烤焦的马路上。长长的蓬乱的头发大部分粘黏在血泊里。只有几根被微风卷起,漂在空中。他枯槁的脸上架着两个深凹的眼球。眸子一动不动,直直地凝视着远方。右手旁依旧是那根不粗不细的棍子。不过此时已经变成了两截,手握的地方明显比周围细了一圈。肩上挂着的是一个前后都有口的布袋,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赶集上店的必用品。缠着烟袋的烟斗和各式样的泥哨子从口袋里漏出来,散落了一地。

  鲜血飞溅到了路旁的冬青和草地上。西斜的太阳照上去,反射着诡异而冷艳的光芒。

  有好奇的大卡车司机停下来,探出头望了两眼,又缩了回去,脚踏油门,一溜烟嘟嘟地跑了。

  骑自行车的行人也过来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大约过了十分钟,路被警察封死。闪烁的警灯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个多小时后,当西天只剩下一汪红晕的时候,现场被清理完毕。

  两天前的一幕还久久回荡在吴桐脑海中。空气中仿佛依旧弥漫着鲜血的腥味。吴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颤抖的手拿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杯白开水。

  二爷爷死了。那个睡在破庙的幽灵死了。那个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的孤僻老头死了。吴桐发现他的心是痛的。痛的喘不过气来。吴桐甚至有些好奇和纳闷。那个叫吴越寒的人,那个很多年都没有再喊的二爷爷,现在死了,他的心里竟然震荡地如此厉害。

  吴桐不知道,二爷爷是在哪一段观望里,走进了自己的生命,并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吴越寒死了。吴桐的一部分,死了。

  吴越寒出车祸的时候,吴桐正读高三。记得那个时候,吴桐的爸妈已经开始经营小饭店了。一年前,他们在郊区租了几间像帐篷一样的石棉瓦小房,用油漆粉刷一新,在门前放一个叫“一分利小吃”的木牌子,生意就算是开张了。他们的生意简直都不算什么生意。吴桐的爸爸吴缅圣以前根本就不是一个厨子,他只会炒几个家常菜,而且炒地并不怎么好吃。吴缅圣之所以敢来县城置办一个小饭馆,全是听信了他小舅子的良言相劝。吴桐的舅舅刘昌盛在县里农村信用社上班。刘昌盛建议吴缅圣来县城开个土菜馆,他一本正经地对他姐夫说,现在城里鸡鸭鱼肉都吃腻了,很多人都嘴馋个野菜野物,不妨抓住这个机会,整点野东西拿出来卖,说不定能财源滚滚呢。吴缅圣起初并没在意他小舅子的话,那个时侯,他跟他弟弟吴怀圣正搭伙收粮食,生意还能做得下去,到后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得已了,吴缅圣才走了这一遭棋。还别说,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算不上什么生意的生意居然还赚了点钱。后来,刘昌盛通过他的关系从信用社里贷出一笔钱,他帮着他的姐夫盘下了两层楼房。盘下的楼房挨着那几间石棉瓦小房。这样的话,吴桐的爸妈就不用睡在漏风的石棉瓦下了。

  吴越寒的丧礼很简单。破庙的木匾被做成一个小小的棺材,安放他的骨灰盒。至于坟地,就选在老琴柏树的一边。没有请吹唢呐的送终。吴桐的爷爷说那声音太噪,他的弟弟不爱听。

  吴桐没有参加丧礼。爸爸说功课耽误不得。妈妈说埋死人不吉利。吴桐坐在教室里,耳畔总是激荡着那仿佛天籁般的声音。冥冥中似在传递着一种古老的讯息。他回想起小时候二爷爷在学校门口卖泥哨的情景。整个人被一件旧军大衣包裹着。棉鞋当凉鞋一样用。前脚伸到鞋里,后脚跟露在外面。还能看到套在脚上的几双袜子。二爷爷用手招呼他过去。吴桐怯生生地移向那些摆出来的泥哨,眼睛注视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给。”二爷爷具有传奇色彩的手握着最大的一个泥哨悬在胸前。那是一只饱经沧桑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的灰尘填得满满的,颜色和泥哨差不多。

  汹涌的白花花的阳光像奔泻的洪水突然就钻进吴桐的眼睛。刚才清晰的手,刚才具体的脸,慢慢变得模糊。吴桐下意思地眯上眼,接过那黑糊糊的家伙。让人舒服的体温从哨子的孔口处冒出来,震颤着小孩子白皙皙胖嫩嫩的小手。

  那混杂在空气里的温度,像一块凝滞的云,不扩散,不升腾,恒久不变,伸手可触。

  这个画面深深地定格在吴桐童年的记忆里。那只震颤的手若隐若现,仿佛黑暗中浮动的烛光,又像巨浪中随风摇摆的小船,召示着一种希望,召示着一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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