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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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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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在暗恋我小姨?

  吴桐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很流利地搪塞过去了。他的回答好像显得熟练而又游刃有余,那是因为,在此前的某一个夜里,他曾经伴着月光将自己的不敢肯定沉到了根里。沉到根里以后,虽然,他还是无法用是或否来作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可以完全不屑于任何一个人的怀疑和质问了。慷慨而丰盈的月亮用她清寒的呼吸风干了一些东西。当然了,这些东西,风干前可以叫伤,风干后可以叫疤,但那也只不过是别人给它们起的名字。无关乎自己。

  回到高三。彼时彼刻。吴桐重复了他半年前的动作,翻过了操场厕所边的矮墙。他还是往东走的。只不过,他走了很短一段距离后,停在了一家公用电话厅前。他拨响了一个烂熟于胸却从未打过的号码。

  喂,你好。对面的声音。于老师的声音。

  喂,你好。对面的声音。于老师的声音。

  喂,请问你找谁?对面的声音。于老师的声音。

  吴桐挂了电话。

  他觉得他可以回去了。最起码,他能够坐在教室里,微笑着,听另一个语文老师谈论他臃肿的理所当然和同样臃肿的自以为是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三、原谅上帝
高三寒假后回到学校,吴桐的境况似乎更糟了。期末考试成绩一塌糊涂,糊涂地简直让人喘不上气。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下了力的,也是拼了命做的,也是在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坚挺着呼吸的。但是,内心里总像缺了什么似的,总是找不到感觉,仿佛做广播体操跟不上节拍样,比比划划,蛮打蛮撞。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总觉得好像不在场,总觉得自然不自然地就会掉入某种迷迷怔怔的状态里,然后,冷不丁地摇摇头,意识到了,就发了狠死命地朝一个方向用力,而力量的劲道又是吴桐自己想象不到也控制不了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总是在暗处躲藏着随时都有可能出来捣乱。好像已经被蛇咬了似的,前面是不是蛇,是不是一截井绳,只要像蛇的样子,都会条件反射般蹦跳起来。每天过的提心吊胆,但是,如若把眼前棘手的事情一个个拿出来过一遍,又都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每天很认真地按部就班,但回想起来,又不敢确定这一天来究竟做了什么。

  还有刚刚走出来的吴家村,寒假里刮着风下着雨有嘘寒有问暖的家,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呢?那是怎样一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看不懂的家呢?空气里除了有看不见的气体还有看不见的恩怨情仇和勾心斗角。火炉旁除了有看得见的温暖还有看得见的贫穷和拮据。每个人都像谜一样存在着,又在自己的谜里被命运消耗着。寒假里去上坟的时候,吴桐零零碎碎知道了一些二爷爷生前的旧事。他觉得他对他二爷爷不是更了解和同情了,而是越来越隔阂和不认识了。是的,他越来越不认识他的亲人了,也越来越不认识周围的每一个人了。吴桐强烈地感觉到他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像一条被豢养的金鱼,看到外界所有的事物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玻璃外面在发生什么,他全然不知道,也似乎没有勇气想去知道。他只是这样看着的时候就已经很累了。他记得他爷爷吴越山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二爷爷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地主女儿被人*了。他说的时候就像吴桐小时候他唤他的孙子们吃饭时一样随意,说的好像不是他弟弟,而是另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吴桐隐隐地觉得,吴越寒那时的感觉也应该像被囚禁在一个花瓶里一样,他虽然知道外面在做什么,但是,本质上,他什么也不知道。而这样的感觉,吴桐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玻璃外面某个人的具体动作是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是,一清二楚后还是一无所知的。本质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会是这个样子。他不知道,外面这个样子的前因后果。他亦不知道,前因后果是由谁在主宰着。

  吴桐看着眼前的考试试卷,一瞬间累极了。他用两个大拇指分别按着两边的太阳穴。直到脑子里完完全全剩下热辣辣的疼痛,他才松下手来。又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赶着两面眼皮上的肌肉。后又捏了捏鼻子上方松软的皮肤,长长舒了口气,起身从教室的后门出来。

  已经无数次这样,从夜晚自修课上逃出来。

  已经无数次这样,走进学校的梧桐树林,坐下来,背倚着,眯起眼。

  已经无数次这样,在灯光徐徐缓缓的夜色里,胳膊抱紧双腿,惊魂甫定样不知所措。

  邻班的一个同学,虽不是一起长大,但也从小认识。他贪玩,成绩却优秀。他说,理科根本就不是你这种读法。

  难道自己真的不适合吗?

  吴桐看着被灯光稀释的夜,怔怔地反问自己。大脑里长时间的空白消隐后,于老师的身影又春水映梨花般浮现出来。

  “吴桐,咱们班语文学习的积极性要比五班大嘛,是不是你煽动的结果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按照您说的,每天自修课前在黑板上抄一首古诗或一段可以当做写作素材的话,谁愿意抄下来就抄,不愿意抄也随便。”

  “呵呵,这么听话,我只是有这么个意向,还没定下来,你倒先执行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不过就是……我现在这里快弹尽粮绝了。”

  “呵呵,我这里有专门准备好的,两大本呢,够你们吃几个月的。马上拿给你。”

  “谢谢老师。”

  “应该谢谢你才对呀,这么尽职尽责。……哎,对了,吴桐,你高一分科的时候为什么选理科啊?”

  “呵呵,也没为什么,觉得文理好像没多大区别。而且,如果选文科的话,就要从现在的班级分离出去。那时候,已经都一年了,老师同学都熟悉了,尤其班主任,也挺好的。还听说,他会跟着理科班三年一直教下去,安土重迁嘛,所以就没换。怎么,老师您觉得我应该去读文科?”

  “直觉上是吧。我高中的时候读的是文科,你跟我以前高中的某些同学很像。不过,理科也行,你现在的成绩也还可以嘛。将来大学毕业了,能有个一技之长,也是不错的。”

  ……

  ……

  直觉上是吧。于老师说,

  直觉上是吧。

  吴桐是鱼缸里的一条鱼,于老师的这些话是鱼缸里的一株水草。水草是在为金鱼提供氧气吗?

  吴桐胳膊搂着膝盖,想着这个其实不该想的问题。风就慢慢大了。很奇怪,上次轮回里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现在已经立春了,新的重复已经开始了,但是,旧时的冬天还霸占着不肯离去。温度低着,冷风吹着,新生的春天像个奴仆样躲在正午的太阳光里,唯唯诺诺,拿倚老卖老的冬天也没什么办法。

  已经下课了。人潮已经散了。吴桐起身去教室拎了书包,慢慢走着回他的住处。晚上,吴桐一般是不骑自行车的。他有时候下了课就走,有时候学到熄灯才走。晚上走着回住处,就相当于早晨出早操了。走读的学生不用出早操,但如果住在学校的公寓楼里,不管你是高几,早晨都要出来跑步的。吴桐觉得晚上走路有一种轻飘飘的*,不累,松散,清爽,不用分神顾及街道上的车辆,很受用的感觉。尤其现在,春节时候缠在行道树上的一串串喇叭形的彩灯还没来得及摘掉,灯光此起彼伏着,伴着风,能让人产生置身于梦幻般的神话的错觉。然而,今天,主干道上的两排彩灯手拉手跳跃出的一圈圈暗红色的晕陪伴着吴桐时,他的心却像映在地面上的光圈样孤寂着,绝望着。及至走到了拐角处的电动车商行。听说,这里的电动车卖的不错。老板赚了钱,把商行搬迁到更加繁华的人民路了。这座历经衰荣的三层楼房就又一次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般寂寂无声了。电动车搬走了,但电动车商行的幌子还留着。在一楼和二楼的衔接处,支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架子,架子握紧了写着“电动车商行”的铁制广告牌。也许是这个冬天风特别大的原因,本来就有些松散的架子似乎越来越抓不紧广告牌了。广告牌的一多半已经挣脱了铁架子的手。铁制品与铁制品之间的撞击声咣当着,摇曳着,顶着风叫骂着。已经脱落的广告牌倾斜下来,仿佛张了大口,想要将风和黑夜一起吞进肚子里。

  吴桐听着广告牌“哐哐哐”的怒吼,心里突然横出一丝快意和血腥来。他冷冷地看着广告牌发出一声冷冷的怪笑。然后,将书包从右肩上卸下来,拎在手里,一阵狂跑。他回到住处,放了书包,取了一件厚实的外套,又一路狂奔回来。他双手握着拳头,心狠了,身上的肌肉咯吱咯吱响着。他一咬牙,走到“哐哐哐”的声音里,坐下来。

  吴桐不知道他是不是适合现在的学习,但是,他不想再问下去了。他要了结这个问题。让上帝和命运了结这个问题。他耳朵里充斥着“哐哐哐”生锈般钝重的声音,抬头看了看广告牌想要吞没一切的大嘴巴,把外套披在身上,躺下了。

  如果上帝命令风把广告牌撕扯下来,如果这个夜晚他伤了,或者很不幸,他被砸死了,那么,他就去否定他现在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死,也是代价的一种吧)。如果上帝很忙,忘记了给风传达命令,广告牌还被铁架子擒着,他相安无事,他毫发未损,那么,他将继续他现在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死,还是一种代价吧)。

  让上帝和命运做这个他做不了的决定。让决定在今天晚上,被决定。

  上帝会是一个称职的决策者吗?他的决策会有偏差吗?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保佑上帝吧。

  阿门!真主安拉,也保佑上帝吧。

十四、重蹈覆辙
高考倒计时牌上只剩下两位数了。两位数的生活里,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闭上眼睛,一天中只剩下两个沉闷的镜头。教室外静静伫立的阳光和教室外静静伫立的黑夜。春天的太阳在教学楼上一竿一竿地抬高又一丈一丈地跌落。凉爽的黑夜在教学楼外一抹一抹地加深又一股一股地渗匀。黑夜就是一块黑板。白昼就是一只粉笔。老师用粉笔将字迹涂满黑板,又用板擦将所有的白色痕迹擦掉。黑白就这样在无声中完成一次次的更替和重复,重复和更替。吴桐的内心仿佛一潭死水,在黑白转变中脱离时间。时间其实是一种藩篱,吴桐打开篱笆的门,从时间的老家出走。以为门打开了,他能够逃离枷锁,快乐自由。门的确打开了,而且,他也成功地迈出了门。只是,开门,出门,以及出门后的犹豫和行走,这一整套的漫长过程里,无时无刻,他都没有忘记他是在离家的路上,他的心以家为参照物,记挂着家,但,殊不知,这也是一种藩篱,这也是烙在心上的印记,这也是被困守的形式。心如发了臭的死水,不起波澜,时间的眼睛看不到死水的起伏,但是,时间的鼻子闻到了死水的恶臭。

  时间来了。

  汤米和吴桐一起在学校外面的餐馆里吃了晚饭。

  “不去晚自修了。”汤米说。

  “为什么?”吴桐看了看汤米。

  “我说不去就不去,废什么话啊。”汤米狡黠地笑了。

  “那您老人家说去哪,呀?”

  “跟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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