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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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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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越寒也出了事。

  吴家村没有地主和富农,但吴家村外面有。吴家村只占用了那片丘陵地的很少一部分。其它的土地都是别的村庄耕种着。吴家村所在的吴镇上就有一个大地主。解放前,他自己的土地能抵得上吴家村半村人的土地。可时代变了,富人是可耻的,穷人才光荣呢。土地多已经不能代表聪明和能干了,它代表的是剥削和罪恶。老地主已经喝药自杀了,可他的女儿还嫩生生水灵灵的。现在,只能把地主的女儿当成泄欲的工具了,现在也该反剥削反罪恶一回了。要不然,一旦地主的女儿也自杀了,想泄都不晓得往哪泄,想反都没的反了。

  红卫兵押解着地主的女儿媛子在辖内的十几个村庄游街。

  那天,热闹的队伍经过了吴家村。

  那天,天空阴霾地透不过气。老树光秃秃的树干上,乌鸦坐在自家门前乱叫。红卫兵们扭斗着媛子。剪她的头发,扒掉她的上衣,让她露着胸口游街。负责沿路敲锣的汉子时不时地捣一捣媛子胸前挂着的一双臭鞋,然后敲敲媛子的头发,嘴里骂着资本主义的小杂种时,脸部的肌肉就向上抖起,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他的大嘴巴一张一合,两个发黄的虎牙像门神手里的两把斧头真的见了鬼,仿佛要拼死搏斗似的。天摸黑的时候,他们把媛子关在吴家村村后的庙里。吴越寒是去看热闹的。人群都散了,他还没有回来。他一直跟着红卫兵去了破庙。吴越寒背倚着琴柏树,听到吴天狗对着李大成说:“这可是块鲜肉啊,怎么样,哥们,过期不候,明天就不属于咱们了。”李大成嘿嘿地笑着:“这有什么,我娘死了我都不怕,反正,这年头,地主家的女人就像是公共茅房里的卫生纸,谁想用就用,用了也白用。干吗不用?”“你小子行,比姓吴的一些人强多了,丫的,看来,我们吴家是没落了。”“这不有你吗?你丫的不姓吴吗?”

  吴越寒偷眼瞅着李大成和吴天狗,李大成和吴天狗一脸奸笑地瞅着媛子。他们把抽剩下的烟头瞄准了投向媛子的胸部。

  烟头变成了一个个没有嗅觉的蟑螂,径直地钻进臭鞋窟窿里。

  吴越寒打着寒噤,他望着地主女儿媛子的脸,那张只看得到轮廓的脸。他能够想象她绝望的眼神。

  ……

  就在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吴越寒和媛子不见了。

  追赶的人群握着火把,星星点点的火苗在山间游荡。山里的夜猫子被惊醒,发出凄惨的悲鸣。

  出事的第三天,吴越寒和媛子就同时被关到了城里的看守所。

  媛子的肚子还是大了,但不知孩子是谁的。当然这是后话。

  吴越山除了会计被撸了以外,倒没出什么大事。不过,红卫兵曾经质疑过他和他弟弟的真实身份,并多次找吴越山谈话。有些红卫兵认为吴越山可能是逃窜的地主崽子或是国民党埋伏下来的小特务。有很多迹象表明,吴越山不同一般。他上过学,又有精湛的手艺,不像是普通百姓。红卫兵小将们胸中揣着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好奇、刨根问底的专研精神以及“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上级指示,对吴越山这座反动堡垒进行轮番轰炸。但是,他们的首领李大成对于这件事却没有多少革命热情。由于李大成不上心,红卫兵们也就慢慢转移了斗争对象,反正激情都是无用的,放在哪里放在什么地方都没什么区别。后来,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吴越山是忐忑的。吴越山也是内疚的。这样的心情跟红卫兵找他谈话没有关系,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没看住吴越寒。他应该想到吴越寒要爆发了。他应该想到他那个浑身长着刺的弟弟不可能轻易地拔掉自己的刺。那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可是,吴越寒现在进了看守所,他唯一的弟弟进了看守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吴越山的心思全用到这上面了,他根本没去深究为什么红卫兵会放了他。

  人们要为了自己的信守付出代价。无论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利益,无论物欲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利益,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六章
我的混沌的头颅

  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哪里来的运货马车,摇摇晃晃

  不发一言,经过我的山冈

  马车夫像上帝一样,全身肮脏

  伏在自己的膝盖上

  抱着鞭子睡去的马车夫啊

  抬起你的头,马车夫

  山冈上天空望不到边

  山冈上天空这样明亮

  我永远是这样绝望

  永远是这样

  ——海子

  吴越寒是逃出来的。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度过了六个月。

  逃出来时,照样有人追赶。吴越寒在县城到吴家村中途的桥洞里躲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倒没什么,但那时是十二月的天气,流动的河水也结了冰。呼呼的北风肆无忌惮地灌进吴越寒破旧的大衣。从那时起,吴越寒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眼睛也时好时坏。

  至于吴越寒的绝活,应该算是老天爷对他六个月牢狱生活最大的恩赐吧。没有人知道谁教会了他。没有人知道在那动荡的社会谁还会相信谁。

  *结束后,吴越寒执意不住在吴越山为他盖得新房子里。他把东西搬到庙中,守候着庙前那棵有五百年历史的琴柏树。这个时候的庙堂已经颓废的不成样子。庙里没有仙也没有佛,只有漫天的蜘蛛网和一块看不清字迹的木匾。这木匾本来是挂在庙门上的。不过,十几年前,张*在这里上吊的那天,它掉了下来。那天,张*阻止不了以她儿子为首的红卫兵们肆意地糟蹋菩萨像,她忍受不了她的儿子对曾给予她们家恩惠的神灵们的恶意亵渎,她吊死在了老琴柏树枝杈上。那天,所有的塑像被砸了以后,红卫兵们又去忙着搬梯子。他们想把庙门上的木匾摘下来,一把火烧了。可等红卫兵们兴奋异常地回来时,就看见了伸着舌头翻着白眼的张*孤零零地吊着。红卫兵们扔了梯子撒腿跑了,只剩下张*的儿子李大成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她娘死了,他摇了摇头,好像没反应过来。他那些天太忙了,忙着当主席,忙着跟他爹唱对台戏,他忙得不亦乐乎,忙得冲昏了头脑,忙着忙着,把她娘忙死了。李大成认清了前面的吊死鬼是他的亲娘,他顾不得摘匾烧匾了,他把他娘抱下来,背着他娘哭哭啼啼地回家了。这样的话,那块匾应该原封不动挂在那里才对,可是,那天夜里,下起来瓢泼大雨,一时间天宫动怒,雷雨交加,老天爷怒吼着劈掉了琴柏树的一个枝干。枝干下来时,随手把这木匾也捎下来了。村民们本想拉着树干和木匾一块做柴火,可都觉得这匾从门梁上砸下来,总有点丧门星的味道,晦气,不吉利,而且,它是张*用一条命换回来的,它是老天爷发了怒施了邪咒的,它上面缠着冤魂野鬼的尖叫和神仙菩萨们的怨恨,谁敢把它当柴火烧了,那不是自讨冤孽吗?于是,这块木匾就被已经信奉了无神论的人们稀里糊涂地存了下来,村民们把这木匾让出来,庙里的蜘蛛就沾了光,木匾在庙里搁的时间长了,它们试试探探,把家安了上去。

  吴越寒自己糊了一个炉子。他除了用炉子烧水做饭,也用炉子烧制各式各样的泥哨。泥哨应该有一个学名的。它是一种古老的乐器。但这并不重要,村子里的人都泥哨子泥哨子地叫。

  土是山下丘陵地里的土。水是流过村庄的河水。和在一起,经吴越寒的手来回一扭捏,放在炉子里,添几把捂得发黑的麦秆,再拿出来,就成了乐器。这黑黑的东西里面掏空,外面打上大小不一的孔,周围画着花和鸟的纹饰。它虽然黝黑,却从不粘手。它虽然大小和鸡蛋差不多,但却能发出悦耳的声音。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从此,每当阴雨绵绵,每当炊烟袅袅,那美丽的声音就会爬进村民的窗户。声音迷幻而飘渺,氤氲出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里面泉水淙淙,鸟语花香。你会听到春天杜鹃花开放的声音。你能感觉得到夏天河水一天天地上涨,那河里青蛙在两三点雨声后跳出了洞口。你能听到秋天风摩挲着树叶嬉戏、玩耍。你能感受得到冬天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年迈的奶奶烤着手,正给小孙子讲《狼来了》的故事。

  这里,我要插一段了。对于上面泥哨子的描写仅仅依据的是童年的一点点粗略的印象和记忆。记忆里,劳作的村人们听到泥哨子的声音时,总是习惯性地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木木地定一会,眼睛看看远处的某一块天空,砸吧砸吧嘴后弯下头继续自己的劳作。记忆里,似乎总是有一个叫吴天狗的疯子在悠长旷远的哨音中围着村子像狗一样哇哇的叫。后来高三时候的吴桐又一次从他儿时的百宝箱中拿出泥哨子。那时,吴越寒已经死去。吴桐手握着吴家村眼里的“泥哨子”,内心充满慈悲和敬畏。那个仅剩的泥哨子成了吴桐眼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旦在心里有了它的位置,泥哨子便重要起来。吴桐凝视着它,对它有了细致入微的透入骨髓的观察。顶端为吹孔,一面有大小六个孔,另一面有两个一样大小的孔,中空。这样的记取跟记忆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但记忆总显得模糊而粗糙,并且有着距离。吴桐看着它,它多么像被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生活掩盖着的神灵,它多么像一位得道高僧临终前最后一次卜卦天下时不小心泄露的一句天机,它多么像冥冥中掌握芸芸众生命运的一只手。那时的吴桐才真正了悟到自己在不自知中丧失了怎样一份珍贵而特殊的生命缘分。那样一种悔恨是诚恳而认真的。虽然疏忽和不屑仅仅源于年少无知,仅仅是一次对于小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好奇心的转移,但那还是不能够被原宥。错过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它里面有着对生命的不负责任和亵渎,它缺失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起码的倾听和体恤。它是自私的、残忍的。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了些空闲的时间。从二手书店里淘到一本破烂不堪的《废都》。又从《废都》里知道了埙。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充斥着吴家村身后的破庙里久久弥散的乌烟瘴气。那一瞬间,透过层层幢幢的帷幔,我的生命吻合了高中时候那次花费了全部身心的记取。是的,就是它,埙,二爷爷一辈子打交道的东西。是的,就是它,埙,陪伴吴家村几十年的天籁之音出发的地方。贾平凹说,上帝用泥捏人的时候,也捏了这埙。人凿七孔有了灵魂,埙凿七孔有了神韵。贾平凹还说,埙发出的是土声和地气,它虚涵着魔与幻。可是,在贾平凹说这些话之前,在贾平凹还不认识埙的时候,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里,连路过的云翳和飞鸟都知道,这里有一种声音叫,空谷绝响。

  我突然觉得,儿时对于埙音的印象多么片面,多么主观,多么侮辱。我并没有听懂它,我甚至压根就没有静下心来听一听。我把主体和客体弄反了,这真是比错过更加亵渎的一件事情。杜鹃花开了,夏天的青蛙聒噪了,秋天的树叶落了,老奶奶的声音颤巍巍地响了,我记住了这些事情,我记住了埙音里季节的更迭,我以为那是它的内容,我只是自以为是的把那些所谓的内容记下来了,这又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也许,也不能算作什么罪过,也许,十几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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