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珠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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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珠成碧-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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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发肤,违了圣贤之道。

重狱中当中的明厅中,气氛森严灯火通明。禁军林列,罗敖生垂头看着庄简,心中百味陈杂,千言万语都一瞬间全部失去,满腹的感想都散落难记。只有一双漆黑的凤眼抬起,不动山水的看着庄简。这目光似温润似水、坚如铁石。冉冉温文如冷玉温月,庄简被他望着,周身都微微打颤着。

 

罗敖生淡淡问:“你若有甚么未做的事,我可以令你夙愿达成。”

庄简微微摇首:“我未有任何未能做完的事。”

罗敖生问:“还有什么想说出的话?”

庄简道:“没有什么未说出的话。”

罗敖生伸手亲自从太监盒中拿过酒杯,酒杯金丝缠绕。贵绮玉雕,罗敖生但觉触手冰冷。回转身走到庄简得面前,轻叹道:“你也不需怨恨……旁人……”

庄简轻声说话,这话淌淌畅畅,平坦的如汪汪大河一派奔流东去,并无丝毫沟坎波折:“……我不会怨恨别人,人世间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不想做却必须去做的事。他做了也会痛苦难受,却请他不必难过。但凡人能想开点就能过的舒坦一些。这天下却是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不谢的剧幕。人终究是要散的。”说到这里。庄简的声音微有点哽咽。

他接着再说:“我并无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事。心中也并无任何割舍不下的。只是这‘对不住’两字却要说与两人,请他们各自珍重。都自己多想开点一些吧。”

罗敖生听了这话,心中微颤,临死之前其言也善。他心中感慨万千,手中酒杯放佛都有千韵之重,他手指俱颤托都托不起来。他不能走到近前,旁边的大理寺右丞接过了酒杯,转身走到庄简的面前。

“这一杯酒,自此重新为人吧。”

庄简微笑:“此一杯酒去,债已还清命也还清,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庄简不待旁人上前,便伸手接过御杯。他脸上流落出惨淡笑容。轻声道:“真若是造化弄人,尘事轮回呢。十年前,亲赐张妃的便是凤尾镇酒之毒。今日却是一报还了一报。原是做了十年一轮回的春秋大梦啊……”

他眼光朦胧,轻声道:“原来十年间,我过得不过是梦一场阿。”

这十年的浪荡江湖、颠沛流离、拼命逃脱、设计入朝。诗词辨才,救主救己、好色贪恋、情长恨短、缘起怨散,不过都是梦一场……

 

说完,他举起毒酒一饮而尽。毒酒瞬息间见血封候,庄简翻身落地而死。

 

* * * 

太子刘玉,在当夜牡丹园守候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色微明,王子昌回返皇宫交旨。刘玉眼眶红肿,竟是在黑夜中牡丹园中哭泣了一夜。

王子昌不敢去望他,口中回禀着道犯人已毒酒赐死,大理寺和宗正寺都已验了尸体封了案宗,放置在大理寺等着家人来取呢。

王子昌把庄简临死前的话重复给太子殿下听,“他做了也会痛苦难受。却请他不必难过。但凡人能想开点就能过的舒坦一些。这天下却是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不谢的剧幕。人终究是要散的。”

刘育碧心中空空落落,听了毫无感慨也无滋味。他半晌艰难的说道:“那犯人的尸体可是无人去领吗?”

王子昌脸现寒色,半晌才颤抖着说:“奴才,倒是想到了这么一茬事。但是却要不过来。”他胆战心惊的看着刘育碧疑惑的脸。一字一字说道:

“大理寺的人说了。犯人活着都无人愿要,死了更应该没有人来领,太子殿下非亲非故的更不可能来要尸体。但凡,若是想要这个人的话,活着都该来要了,怎么能死后再来要呢?!”

王子昌胆战心惊的说完,他不敢再看刘育碧,一咬牙心一横,便将下一句话整个囫囵的丢了出来:“——没人认领的尸体,都是用破席子一卷,直接扔到山里面狼沟里去了!”

 

这一番话,真说得天地失色,刘育碧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脚下都陷开了一个大洞,他黑漆漆的一脚踏空就直落入内了。他心中霎时间像被硬生生的掏出心扉一般,放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只把刘育碧吓的魂不附体。

他的心都裂成了一半一半,以后还能不能活了?!他的心都被活生生的挖了出来,没有了心怎么当太子当皇上?

刘育碧彻底的觉得痛了。

痛得他捂住胸口,喘息着道:“子昌,我的心都掉出来了,痛死了,快,帮我找……”

王子昌吓得跪倒在地,在地上团团找了一回,道:“殿下,这没有啊,请你镇定些。”

刘育碧大哭道:“子昌,我的心真痛阿,好似没有了一样痛,你再找……”

王子昌吓得魂不附体,他突然爬起来道:“我快去禀告皇后!”他跑了两步,突然站住了,醒悟道:“皇后被押到宗正寺了!”

刘育碧委顿在地,他越哭越是声息减小,王子昌扶住他不断的呼唤着,刘育碧哭道:“子昌,我是不是要死了?!”

王子昌吓得腿脚都软了,他跌坐在地上,扶着太子不断说着太子哪里话!哪里话!

刘育碧嚎啕大哭着,“子昌,我的心好痛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用力抓住王子昌大声说:“王子昌,周维庄呢?!周维庄!每次不都是他来救我吗?!每次他都会在我身边!他在哪里?快叫他来!”

王子昌瞪着他,说不得,说不出,可是又不敢不说,声音沙哑的说道:“殿下,那庄,那周维庄被你赐死了。”

 

刘育碧晕刹刹得觉得四周都陇过了一层瘴气,把他包围在其中。他快要憋得窒息了。他嗓子中一甜,一口鲜血都吐了出来,连咽气都咽不下去了!

王子昌张口说着话,这话好似埋在他心里直到此刻才敢说出来。他一张口就顺口全说出来了:“殿下,人死了就不能回来了。贵妃娘娘不会回来了,周维庄也不会回来了。倘若皇后死了也不会再回来了!殿下你是觉得对不起贵妃娘娘,又觉得周维庄隐瞒了身份瞒了你骗了你,你心中受伤……

但是,殿下为了死人逼死活人,你错了。”

刘育碧瞪着他,觉得一刀插在了他的胸口。

王子昌胆战心惊,却是面无表情的继续说着:“裴将军说,周维庄曾说过教你不做皇上跟他走,是殿下选择了回长安。”

他清冷冷的说着全身都冷了:“周维庄没有欺瞒殿下,是殿下不愿放弃了皇位……”

 

刘育碧忽沙沙想起了周维庄(庄简)的一番话:

“我不过去得话,你可以过来!”他确实有情,想同他一起走。

“你是在逼我去死啊,刘育碧!”回长安后,他定会为皇权道义所禁锢,杀了庄简。

“贪得无厌就会双手空空……”

双手空空阿……

 

 

* * * *

数日后。

奉帝驾崩,新帝既位。停十日出殡举国大哀。

新帝名复,号汉“平帝”,平帝刘复性子醇良,端厚自重。他长于民间,多悉民之疾苦人物良恶,厚庶民轻用兵。使天下等以休养生息,庶民处处垦田造市,使得人口粮食富足,国库富户增盈。国态日强外敌少犯,天下王土黎民少怨多足。他自十四岁登基直六十三岁而终,虽有喜浮夸之好,所幸能前承强汉,后接中兴之治,治国治民不平不过,由此被称为“平”帝。

刘复登基,前大理寺廷尉罗敖生请辞。辞表中写道,虽有治狱之薄名,却有枉法之实,私心压与公职之上,愧对廷尉“平直”二字,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为朝纲不容。刘复不允说,其养父曾屡次言谈,理天下治国监国重任可有罗敖生足矣。罗卿力拒谋逆的叛臣秦森,对朝廷立有大功,也并无徇私枉法误国误民,若是罗敖生一定辞官要走,便把他一起带上走吧。罗敖生曾许诺将他交到其养父庄简手中,这诺言尚未兑现,怎能一走了知?

这话说得刁钻厉害。估计是有蔡王孙之流的教他讲话。罗敖生去哪里找不死的庄简给他?

罗敖生改任了尚书省丞相之职,却不知何故坚推了廷尉官职。后选任大理寺少卿张林为上卿,右丞为少卿。

刘复登基当日已知其庄简被赐死。他嚎啕大哭道:“养父无辜,十数年来心怀愧疚尽力尽心赎罪。虽说杀人偿命,却被逼不过不得不杀人,命已偿了怎能令他死了还背负恶名。”他撤前圣旨亲自平反颁诏,恕庄简死后无罪,令他随其父官职封为御史。令人重新整修咸阳庄氏府宅田地,将庄氏残存的族人寻回,有才智的选用为官,少才学的赐良田钱财,务必善待其养父后人一族。

他母后张氏身死之时,他年幼并无太多缅怀也少有心结。而且庄简十一年来,养育教习的淳淳善举时刻着铭记在心。反倒是有这样“斯人已去,善待生者。宽宏不咎,从善为上”的气度、仁慈和志气。虽为史人有所垢病,但却为世人所敬。

原皇后曹婕被贬为庶人,暂压宗正寺。她身边侍从尽失,自取米柴自生自灭升为困顿求死不得。她恳求平帝愿意以身殉葬先皇。刘复登基后大赦天下,王子昌求了新帝后,将她接回皇宫。在太妃殿附近为她修缮佛堂。曹婕清灯伴佛,了却残念、悲泣、愧疚寂渺的终其一身。

大丞相秦森逆犯的家族,原本是株连九族男人赐配,女子均发入娼籍。全部下到重狱。后旧帝身死新帝复位,世上混混顿顿所有人也就忘了这一家子的发落死活,只在重狱中渡了四、五年,族人大半病残落魄而死。秦森之族后人中有名秦瑛的,却是个有胆有识的少女。她上书平帝,情理并茂词义衷肠,愿入宫为奴恳请皇上从轻发落这剩余下的秦氏一门的老弱病残。刘复大奇也为她胆识仁义所重,命人赦免了秦家剩余的族人和秦瑛。

刘复大赦天下,封裴良为大司马、张沧伶任兰、犹二州督尉使。拥平王蔡王孙为征东将军之职,一偿蔡小王爷披甲持戟、马踏长安花的雄心夙愿。雍不容守的云开见明月,为了他这一年的照顾关心刘复之情,册封为雍王,饱享富贵荣华。连长安府尹都提俸加薪,点明是他夺宫那晚,带着人马急急忙忙的赶回府衙睡觉的功劳。在乱世中,大人们明察秋毫。该冲锋陷阵时就冲上前砍杀,该回家睡觉时就策马跑回家睡觉,这也是一门难得糊涂和明白的学问呢。

原太子刘育碧请辞太子之位,他令人在奉帝临终之夜带回了刘复,第二日奉帝驾崩,刘复随即即位。刘育碧请辞太子之位,刘复苦苦哀求终不能免。只得应允。刘育碧仅留昔日襄阳王的王族旧名,去除官位封地远离长安,移居到了故都咸阳。

他临走之际前往大理寺面见暂居于此的罗敖生。罗敖生为尚书省丞相,官职、权势、爵位已在他之上。罗敖生派人出来打发他道:“不见。与襄阳王非亲非故也非友,即无交情也不知己,无话可说不需辞别。若是,襄阳王想要询问了某个犯人的尸体,大理寺会按规处置不劳襄阳王费心垂问。仅此而已。”

刘育碧徘徊了数日,罗敖生便是不理睬他。他无法只得郁郁寡欢得去了。

 

刘育碧带着王子昌顺着长安故道出了城去,一路上天气渐暑,天边边满目得绿树瑛瑛繁花若纷云般迷茫。满眼草长莺飞。刘育碧骑在马上,恍然而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识过此春天景象此景一般。

天色朦朦胧胧,日头边偶有细雨。

刘育碧惶惶然想起了,幼年时曾与一人前行,山花烂漫美不胜收。

细雨中,曾与一人相遇,那人白衣高髻脚踏木屐,踏雨而来。

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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