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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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李碧华-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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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
  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
  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
  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
  “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
  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
  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
  “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
  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
  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
  “走吧。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
  “你与我?”
  “是呀,我与你私奔呀。”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
  “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
  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
  “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
  “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
  她强调:
  “这是命令!”
  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
  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
  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
  “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这是命令!”
  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保重!”
  ——马也跑得太快了。这原是不可指责的。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还反客为主地:
  “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
  “大功。”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
  “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
  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
  霍达淡淡一笑:
  “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
  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虚?被说中了?
  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
  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
  “石某誓不两立!”
  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
  “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达道:
  “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
  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他下令:
  “给石将军备马!”
  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她躺得很安详。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蒙尘而肮脏的衣袜。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
  “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后会有期!”
  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兄弟姐妹?
  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过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
  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仍是不语不动。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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