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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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李碧华-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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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
  “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
  又悄道:
  “我教你们洗脸吧。”
  12
  赵一虎虎着脸,诧异:
  “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
  “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
  “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
  “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
  “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
  “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的小脑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
  “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
  “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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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
  “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14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做明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着书箱经卷。
  在树下,跳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
  冷不提防,他在书箱中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猛地打开。——
  15
  只见是一只白煮的鸡!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来着原来是一直不放过他的红萼公主。
  他越躲,他越是雄心壮志地把他揪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
  “参加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无人,只对石彦生道,“我们又有缘再见了。”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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