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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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李碧华-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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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几个人生怕她忘了,赶忙提醒:“公主,这鸡——?”
  “瞧你们馋的慌,给大家开开食戒。”
  这鸡,黄油白肉,人间随意一煮,已成寺内顶级佳肴。眼珠子发光了,像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彦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着诱惑。除了鸡,还有送鸡来,体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杀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听过‘三净肉’吧?”
  不待石彦生分辩,红萼侃侃而谈: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成了吧?石将军,哦不,石和尚,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谁的嗓门大,谁定规矩!”
  来自皇宫,自然明白个中三味。
  不过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规矩守多了,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冷不防眼前出现一个千方百计摆脱束缚的女子,真是回新鲜的体会。
  他看着她,思绪并未集中。
  同僚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红萼狡黠一笑,但为了他们好下台:
  “这生不是你们杀的,而且,这也不是肉——这是‘药’,有病吃药来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吗?”
  万乐成不待她说完,即作主张:
  “让我们把‘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彦生之号令,已撕开分吃了。在饥饿与诱惑面前,人是没有阶级的。
  郭敦递予石彦生一块肉:
  “来,咱哥们别装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这是命令!”
  又来了。她可爱的命令。
  肉少,人多,极为珍贵的一顿。
  初开食戒。咬一口,细细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细细咀嚼,让它经过舌头、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几乎连着指头也一并吃掉。便又吮干净……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乐事。
  可惜很快,鸡已经被干掉,骨头中的浓汁也涓滴不存,全盘作废。
  众人急忙挖个坑,埋好骨头。
  午钟此时响了。是午饭时间。
  小可来。大家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借势把埋骨头的坑挡住。小可端详众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彦生挺身而出维护这偷吃不懂抹嘴的赵一虎:
  “没,他天生一副油嘴。”
  红萼只觉得这憨直的汉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彦生与他会心微笑。
  不过一众尝了鲜,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发难了:
  “受不了,别装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对,下山去!”
  “也许天下已经大赦了,我们待在此处不是白受罪吗?何不下山看个究竟?”
  一时群情沸腾,心如困兽出笼。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么地方去?”
  石彦生道:
  “到——‘极乐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带我到‘极乐世界’!都说是至高境界呐!”
  16
  长安,曲江池。
  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秦时这里修了宜春苑,汉时又有游乐苑,前朝隋代,经过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国,曲江池已得大力开凿疏浚,占地十二顷,碧波荡漾。水边一带,成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乐场所。
  这群脱缰之马,克制久了,兴奋如江潮涌至。浩浩荡荡。
  原来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边的摊挡,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
  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
  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这是一个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
  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
  群众在下注码,各为自己的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可吃惊了。他双目含泪,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书生”的素衣袖,另一只牵住石彦生的僧袍。石彦生低头一看,只见他纯良如婴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红萼一看,耸耸肩,心意互通地给了他一锭银子。石彦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开人群,把银子交给庄家。
  庄家惊喜莫名。
  石彦生把两只鸡提起,往草丛一放。小可欢快地,合力把它们赶走。他“少怀大慰”地感激一笑。这是石彦生第一次主动放生。
  抬头四顾,不见了同行的七人。
  原来已在摊子上瘫坐,买了面脆油香的胡饼、串烧的灸肉、抓饭喝葡萄酒,正与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来。
  玩乐场所人声喧嚣。石彦生因着投缘,特别地照顾小可。只给他饼饵,不让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饱餐一顿,一众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个人。
  对方说着他们全听不明白的话,酒醒了一半。红萼侧着头,细听。
  ——是日本人呢。一个和尚,两个留学生。他们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说着日语:
  “幸会幸会,请问阁下那间寺院修行?”
  石彦生不知应对。小可即时挺身而出,竟操着流利的日语:
  “贫僧是天宁寺的小可,他们是我的师弟,若诸位路过请到敝寺一行。”
  红萼待日本人走后,夸赞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与佛有关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为然,甚至不晓得骄傲:
  “道场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来参拜,自小学得一点日语,也见惯了。阿弥陀佛。”
  红萼见他老成持重,灵机一触,神秘地:
  “我们领小可到一个地方去!”
  不由分说,便昂首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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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出自 。。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童稚而无助。
  这是胜业坊的牡丹楼。
  前进酒寮后进妓院。
  小可眼前,是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们一如往常,浓妆艳抹以招徕。不但画眉粗浓,还在脸上粘贴了彩色光纸、云母片、花钿亮闪闪,如同几十双眼睛。
  妓院还时尚“斗花”。各人争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异卉,直至负荷不了,胜者为王。
  这些女人,红艳艳成堆作簇慵懒而袅娜多姿,见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小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受惊过度。
  “哇哇哇!”
  妓女们也受惊了:
  “娘——”
  鸨母来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原来是小和尚在哭。
  当下半促狭,半母性地抱他入怀,可怜这小小的和尚,抽搐着。她笑了:
  “唷!吓坏了?来,来娘这儿——”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个白莹莹、颤巍巍的乳房,她哄他:
  “给你尝尝母爱。”
  小可连滚带跑,亡命奔逃。
  石彦生连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踪了。
  保姆不解:
  “怎么?连奶都没有吃过?”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内。
  这些个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间何世。红萼伸手拉住石彦生:
  “放心,他跑不远,还得央你们领他回寺院去。”
  众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红萼问。
  “——”石彦生头一扬:“酒来!”
  又道:
  “众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静定的禅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饮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体贴的女人们,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
  点了香笼,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只觉踏足另一极乐世界,回忆中的梵音,变的妖娆诒荡,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渐渐堕落吧。
  他们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华而颓废的一刻,其中一个,爱上了妓女,纠缠着不放。但他带点忧色:
  “你……会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吗?”
  半醉的妓女道:
  “不会。你呢?你会看不起连和尚都来的妓女吗?”
  “当然不会!”他大着嗓门,“其实我们——”
  石彦生警觉,一个杯子扔过去,他中招。疼极,止话。
  辉煌的房间中有一霎的静默。
  不久各人回复了常态,继续玩乐。
  那妓女以客人的话语骤止,心中不悦:
  “嗳,你们别瞧不起人!我们为了钱,只出卖自己,从来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她稍顿,又像公告天下的呓语:
  “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彦生连忙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大伙乘机:
  “那好,今儿我们谁也别走!”
  几个人,各拥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厉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语,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涌出来了。素无佛心,却入了空门,他迷乱地沉吟:
  “唉,那观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为什么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体多么丰满,都是肉,怎会‘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彦生大喝一声:
  “你这厮,想不通就别想——”
  红萼倚在他身畔,在数算:
  “人生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着他。
  ——还不如要眼前欢笑。
  石彦生仰颜干了酒:
  “和你一起喝酒时,酒很好喝。”
  她追问:
  “怎么个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个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样宽心。”
  “哦?”她故意挑剔、记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
  “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响,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请,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18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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