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渡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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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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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卑鄙的,刘,”我跳上去掐住他,“你这假冒伪善的,你这猪。” 
    没有字眼可以形容我当时的悲愤,我发现我成为一种淫秽的工具,我是表演者,供他们观察,使他们能写长篇的报告。 
    护士小姐急速跑过来,拉开我们。“我要叫警察逮捕你,”她狠狠地推我,“你不人道,你欺侮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科学家。”我这才想起他们都是一路的人。 
    “好吧,倒看是谁不人道,我要控告你们,你们这批下流的东西,你们设下这样的骗局,我不会甘休的,呸。” 
    “你冷静点,大仁,”他慢吞吞地扣上被我拉开的钮扣,“你想你究竟损失了什么,潘渡娜是一个女人,一点没错的女人,跟夏娃的后裔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不说,你一辈子也不知道。” 
    我气得语结了,我扶着头,一言不发。 
    “你忘了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谈过彼此的职业,你说你的工作只要机器便可以操纵了,我说,如今世上剩下来只有人才能做的事也不多了,你说,大概就剩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件事吧!” 
    我不会忘记,他那天曾以那样黑黝黝的眼望着我。 
    “你使我吃惊,你刚好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的潘渡娜只是一个合成卵,但们却在替她物色一个对象,我知道她所缺少的,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东方艺术家,她是纯粹的物质合成物,也许你能给他另一种生命,大仁,我没有恶意。” 
    他的秃头渐渐低垂,向晚的夕阳照在其上,一片可怜的荒凉。 
    “当然,我们可以另造一个男人,让他们结合,但我们不能以两个假设的人互证,那是不合逻辑的,我们选择了你。那个夏夜,当我去看你的时候,潘渡娜已经是一个女婴上。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婴,各种成分都照份量配合得很正确。那时候我们仍然没有把握,直到去年感恩节,我发现他们的合作已经把潘渡娜塑成一个美丽的人物了。他们利用她的潜意识;把她每一分智慧都放在学习上了,他们利用‘学习阶次’的秘诀,那就是说,一个婴孩可能在第五天的上午学眨眼最有效,可能在第十天的下午学挥动手脚最有效,可能在176天到179天学语言单音最有效,可能在200天到219天学长句最有效,他们一秒也没有浪费。 
    
    “我们的步骤是合成小组,受精小组,培育小组,刺激生长小组和教导小组,我们花在她们上的金钱比太空发展多得多,至于人力,差不多是9000个科学家的毕生精力,大仁,你想想,9000个人的一生唯一的事业便是要看她长大——大仁,相信我,人类最伟大的成功就是这一桩,而我是这个计划的执行人,大仁,我难道不是上帝吗?他们居然还说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起来,护士小姐又送上两瓶饮料,我这才注意到护士在倒饮料的时候,预先在他的杯里放了一些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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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仁,老实说吧,耶和华算什么,他的方法太古旧了,必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然后十月怀胎,让做母亲的痛得肝摧肠断,然后栽培抚养,然后长大,然后死亡。 
    “大仁,这一切太落伍了,而且产品也不够水准,大多数的人性都是软弱的,在身体方面他们容易生病,在心灵方面他们容易受伤,而潘渡娜不是的,她不生病,她不犯罪,她不受伤。” 
    也许是药物发生了作用,他渐渐平息下来。 
    “她是骡子吧,”我大声地嘲笑着,“我不会有孩子的。” 
    “她会有的,她一定会。我们造她的时候,既然给了她检验合格的证书,她就能,如果不能,那是你不能——其实她不必生孩子,那太麻烦,我们可以另外造——但目前我们先要她生,我们要证实一下。作为以后的参考。” 
    “如果她有,她不会爱,因为她不曾有父母的爱。” 
    “她会,我们会给她足够的黄体素,你以为母爱是什么?你以为那是多么值得歌颂的?那只不过是雌性动物在生产后分泌的一种东西,那种东西作怪,那些妈妈便一个个显出一副慈眉祥目的样子。” 
    “刘,你太过分了,什么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诉你,你可以有你的解释,但我仍记得我的母亲,永生永世都记得。春天的早晨我坐在窗前编柳条篮,编好了,就拉着我的手走到溪边,在那里,我玩着清浅的溪水,而她,什么也不做,只怔怔地望我。” 
    “大仁,不管怎么说,母爱是很荒谬的东西,母爱只是自爱的一种延长,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母爱如果真是一种够神圣的爱,所有的母亲都该被这种爱净化了。如果所有的母亲净化了,今天的世界不是这个样子。 
    “大仁,其实婴儿并不需要母亲,有人拿一组黑猩猩做实验,给它们一些柔软温暖而可抱的物品,它们便十分满足。又有人每天喂一只小鸭,它便出入追随,以为这人是一只母鸭子。 
    “那么,大仁,只要我们能给孩子口腔的满足,肠胃的满足,拥抱的满足,爱抚的满足,母爱就可以免了。” 
    那时,夕阳完全沉没,只剩下一片凄艳的晚霞。 
    “去吧,大仁,回到潘渡娜那里去,我们的试管每年度都要推出更进化的人种,遍满地面,将来的世界上将充塞着你们的子孙和那和华的子孙,你们的子孙强健而美丽,不久就要吞吃他们的,去吧,大仁,你是众生之父,而我,是寂寞的上帝。” 
    暮色一旦注入空气,就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那阂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众生之父?”我凄然地笑了,“告诉你吧,刘,你可以当上帝,但我并没有做众生之父的荣幸,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是在子宫中生长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养大的,我仍是耶和华的子孙,我仍是用最上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长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伤痕,我有原罪,我必须和自己挣扎,但使我骄做而自豪的,就是这些苦难的伤痕,就是这些挣扎的汗水。” 
    
    “我命令你,”他说,“去爱潘渡娜,我是上帝。” 
    “你不是说爱很荒谬吗?如果母爱是由于一种腺体作怪,男女的爱不也是另一种腺体作怪吗?她何必有人爱,她那么完全,她独来独往,她何必多我这个附属品。” 
    他没有答腔,我低头看他,他已经张着嘴睡着了,并且打着鼾。 
    “你可以走了。”护士冷冷地望着我,“这是他睡觉的时间。”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经挪近,而何处是我的归程? 
    “我放你进来是个错误。”她凶狠狠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也是中国人,可以带给他一些愉快的话题,但你显然说了看对他不利的话,别以为我听不懂,我不能让你再来了,‘李奥,是很重要的人物,我不能让他在我手上加剧。” 
    “怎样重要法?” 
    “这是机密,你不配晓得,”她做出女人们知道某项秘密时的刁钻模样,“全世界的人都晓得。” 
    “如果刘死了呢?” 
    “他不能死。他太重要。” 
    “疯了就等于死。” 
    “所以他必须痊愈。” 
    我苦笑了一下,对他说了一声“阿门”,便走入黑色汹涌的夜。 
     
               ※        ※         ※ 
     
    驱车在纽约的街道上,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直到油干了。我的车被迫停在路旁。 
    路边有一处酒店,我就走进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说,“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试试。” 
    “要!”我大声他说,大声得连眼泪都掉出来。 
    那天的酒是什么滋味,我已忘掉。只记得泪水滴在其中的苦咸滋味,警车送我回家的颠簸滋味,以及夜半呕吐的搅肠滋味。 
     
               ※        ※         ※ 
     
    而当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我又听见呕吐的声音。我仍然在吐吗?我并没有吃晚饭,我究竟要吐多少? 
    凌晨5点,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见呕吐声。走入洗手间,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刹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的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潘渡娜,潘渡娜,你是一种怎样的生物,愿你被合成的日子受咒诅,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 
    潘渡娜也哭了。而在那些哭声中,我们感到孤独,我们将永不相爱,虽然我们都哭。 
     
               ※        ※         ※ 
     
    2000年6月9日。 
    不知为什么,我想着死。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自从她说她不适并且想吐以后,他们就带她回去了,他们答应每到周未就要送我回来,但们不知道他们送了没有,每到周未我就开车去露营。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站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混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们,使我悸怖得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的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箔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祝你们成功。”我挂断了电话。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饼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们不会有孩子。” 
    “不要固执,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走出公寓,太阳很刺目地照着、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雪地上逼人的白芒。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头上。我抬头一看,居然是一阵冰雹,像拇指那么大的,以及像拳头那么大的,天气忽然凝冻起来,我发着抖,在6月。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        ※         ※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 
    “发生了一点意外,”医生向我一摊手,“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都错了。” 
    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手。“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又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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