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以宾每天都腆着肚子,东门出来西门进去,忙得不亦乐乎。他在门前对着匠人指手画脚,吵吵嚷嚷,甚至大声斥责。早晨,有人从门前路过,免不了和他打招呼:
“姚掌柜,又开一号买卖?”
姚以宾回答:“托您的福,又开了一号!”
“还是经营瓷器?”
“还说不好干什么。”
想干什么姚以宾心中早就有了谱,但他却讳莫如深,只怕说出来引出麻烦。原来他看到,出卖赝品字画的铺子,卖钱多,利润大,一直惦记着成立一个画店,专卖高仿的假画。论起卖画,这趟街要属韫古斋卖得最好,因为萧敬之不卖假画。
姚以宾倒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琢磨:我得借用韫古斋的牌子挣钱,你韫古斋的牌子响亮,我就叫个古韫斋,一字不差,就是掉了个个儿。有人慕名找韫古斋,说不准就闯到古韫斋来,买了古韫斋的假画儿,备不住还会赖到韫古斋。时间长了,就分不出韫古斋和古韫斋,谁真谁假,谁先谁后。
他无意之中,想出了店铺的字号,这是他绞尽脑汁,费了几天牛劲也没想好的大事儿。姚以宾非常得意,他摇头晃脑迈着方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忘形之际,竟然高举左臂,将手卡圆,抡起右臂,频频做击打小鼓儿状。他猛地感到自己失态,暴露了从前所操旧业的习惯动作。多亏没人看见,他缩脖吐舌,独自“嘿嘿”笑出了声。
姚以宾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畅想自己的理想:西边是我的多宝阁,东边是我的古韫斋,把你个韫古斋紧紧地夹在中间儿,用不了几年,我就能把韫古斋给吞了。到了那个时候,一溜五间门脸儿,连成一片,都是我的,在东琉璃厂可就数一数二的了,那可真是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我愿意叫它韫古斋也可,愿意叫他古韫斋也行。这时,姚以宾仿佛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踌躇满志,兴奋得满脸潮红,一会儿从屋里走到门口,一会儿从门口走进屋里,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干什么。
几天没去销魂馆,自觉得膝盖硬实了许多。眼下正忙,门面就要修饰完毕,余下的事情是吊顶、抹墙、打制货架、商量进货、张罗开张。已经和张善方大画师说好,买他的高仿画,唐伯虎、仇实父、文征明、沈石田、王石谷、郑板桥、大涤子、郎世宁的各要四五张,加上以前陆陆续续买下的三十几张假画,一共八十来张,先把店堂挂得满登登的再说。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人写匾。北京的店铺最讲究牌匾,最好是名人写的,这样,可以抬高古玩铺的身价。琉璃厂有何绍基、曾国藩、陆润庠、翁同和等著名书家写的牌匾,这些名人早已作古。当代名家章伯高的字儿,一字千金,这样的高人,自己和人家根本说不上话。他忽然想起了博文斋的陈紫峰,他写一手好篆字,这趟街有几块匾是他写的。自己和陈紫峰平时见面也说话,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让姚以宾望而生畏。
姚以宾怕亲自找陈紫峰会碰钉子,想了一下,知道萧敬之和陈紫峰有交情,他想:我就让小萧去求陈紫峰给我写牌匾,正好趁机向他说出我的字号,看看萧老弟有什么反应。
主意已定,他就扬着脸在门前等着。过了好大一会儿,萧敬之从韫古斋出来了,姚以宾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萧老弟,您出去呀?”
“啊,我到陈大哥那儿坐坐。姚大哥,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
“用不了十天就得。”
“有什么需我的地儿,您就言语一声。”
姚以宾笑道:“您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有个事儿要请萧老弟帮忙。”
“您说您说!”萧敬之满腔热情。
“您到陈老弟那儿去,请跟他说说,帮我写几个字儿。”
“写字好说。您这里忙,正好我去陈大哥家,我就给您说说——是写匾吧?”
“对,就仨字儿:古韫斋。”
萧敬之听了“古韫斋”三个字,心里觉得不太得劲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说不清楚,他不去多想,只是面带笑容,和姚以宾说了声:“我知道了,回见。”就到对面博文斋去了。
萧敬之愿意和陈紫峰聊天儿。陈紫峰书读得多,知识渊博,和陈大哥闲聊,能长不少学问。买卖不忙的时候,萧敬之就让田守成坐摊,自己到博文斋去。赶上有大买卖,或者别的重要的事儿,就让长生过去喊一声,连来带去,两分钟,非常方便。
陈紫峰正在桌案上练习写毛笔字,见萧敬之来了,放下长锋狼毫毛笔,和颜悦色地说:“敬之来了,快请坐。”
“您写您的,我看着您写字。”
“闲着没事,练练腕子。您来了咱就聊会儿。”
“陈大哥,赶上您写字,我来求您写几个字。”
“写字就写字,还客气什么?说吧,写什么?”
“给姚以宾老哥写块匾。”
“给姚以宾写匾?我不写。”
萧敬之挠挠脑袋说:“他让我跟您说说,我答应他了。您看……”
陈紫峰见萧敬之为难的样子,反倒不好意思了。心里责怪自己:不过写几个字呗,又何必太认真,不能卷了萧敬之的面子。他重新展开宣纸,从硕大的红木笔筒里拿过一支提斗,问萧敬之道:
“老姚的店叫什么字号?”
“他说叫古韫斋。”
“好家伙!他叫古韫斋?整个儿把您的三个字都用上了。敬之,您不觉得这个字号取得有点别扭吗?”
“我是觉得不太得劲儿,可又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我看他姓姚的心术不正。”
“……”萧敬之欲言又止。
“这事儿明摆着:他看您买卖好,把您店名的两个字掉了个个儿,想来个鱼目混珠。”陈紫峰放下斗笔,认真地说道:
“我若是您,就跟他理论理论,请他改一个店名,甭跟我乱掺和。”
“人家取个什么名,咱也管不着。”
“话是那么说,可没有他那么办事儿的!”
萧敬之叹口气说:“咳!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各不相干。”
“你告诉他,这个匾我不能写!”陈紫峰扔下提斗,愤愤地说。
正说着话儿,陈石胄老先生进来,萧敬之慌忙起身问好,陈紫峰站起给叔叔斟茶。陈石胄落座,笑着说:“你们聊,你们聊。”
第二部分:佛头田黄(2)
陈紫峰说:“敬之,我告诉您,这个姚以宾,多么恶心的事儿都能办出来!春天的时候,他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詹姆斯到他的多宝阁,看好货架上一个青花釉里红狮耳灯笼尊,伸手从货架上拿过来,觉得手头还挺重,翻过来看看底下的款儿,没想到,哗地一声,倒出半瓶子老尿来,洒了这个美国人一身。姚以宾当时也慌了,他抓起抹布,往詹姆斯西服上直划拉,嘴里说‘对不起骚嘞!对不起骚嘞!’一个单词不会说,愣是憋出一句英语来!”
说得萧敬之憋不住笑了,陈石胄老先生也跟着笑。
“老姚平时就愿意往瓶、罐子里撒尿,也不背个人。您说咱行里有他那样的吗?”
正说得热闹,长生进来,请师父回去。萧敬之与陈老先生和陈紫峰告辞。
陈紫峰收拾了纸笔,庄重地对叔叔说:
“叔叔,我想和您说件大事。”
陈石胄笑笑,问道:“什么大事儿?”
“翠莲妹妹过年二十了,也该找婆家了。我看萧敬之为人忠厚老实,勤俭敬业,是个极正派的人,不知叔叔您的意思……”
原来,陈石胄四十岁才得一女,名叫翠莲。因翠莲七岁丧母,自幼受到父亲溺爱,把她看成掌上明珠。翠莲人长得俊俏,又非常聪明,且知书达理,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大了,应该找婆家了,这也是陈石胄的一桩心事,陈先生便说:
“我看这萧敬之很好,翠莲嫁给他,日后准差不了。但是,这事是两相情愿的事儿,不能咱们一厢情愿。找人问问萧敬之,如果他同意这门亲事,就让他请人来说媒。”
陈紫峰点头称是。
萧敬之告辞回店,原来有人来卖画。萧敬之一看卖画的是个中年人,拿来两张字画儿,一张是八大山人的花鸟,突兀屹立在一块巨石,上栖一个单足俊鸟,眼睛向上,直视青天,配以疏竹数杆,潇洒挺拔,劲拔荒率,绝无半点俗气。一张是当今声震遐迩的大书家章伯高的草书中堂,写的是自作的一首诗,狂草怪伟,笔墨酣畅,一派大家风范。萧敬之看好两幅字画儿都是真品,略一讲价,就收下了。
萧敬之心里老像有什么事,细想又没有事,后悔不该答应姚以宾求陈大哥写匾。
又过了两天,天还是那么热。萧敬之正为姚以宾的牌匾发愁,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贸然应了他,和陈紫峰谈及此事。快到中午时,章老先生又来了,萧敬之让长生打酒买猪爪,两个人在后屋吃饭。老头啃完两个猪爪,喝下一斤烧酒,心满意足,剔着牙,看着萧敬之说道:“我看您好像有什么心思。”萧敬之就把街坊姚以宾写匾的事儿,和老先生说了:“我一口答应了姚以宾,陈大哥硬是不给写,让我没法和姚以宾交代。”萧敬之无可奈何地说。
“这事儿好办,不知您店里有没有笔墨纸砚?”
“有有,什么都有!”
“那好,我给您写。”
萧敬之喜出望外,忙说:“好好好,那就请张老先生挥毫。”
长生早就拿来文房四宝:汪六吉纸,善琏湖笔,程一卿墨,松花石砚。章老先生先问好了,什么字儿,先裁好纸,放在一旁,砚台里加了清水,正襟危坐,微闭双眼,慢慢研磨。磨了一砚池浓浓的墨汁,倒在大碗里。砚台里注水再磨,一连磨了四次,研了浓浓的多半碗墨汁。
墨研好了却不写字儿,老先生对长生说:再去给我打一斤酒来。长生去不多时,拎了一瓶烧酒回来。老先生接了,嘴对着瓶嘴,一饮而尽。一瓶酒下去,咔嚓扔了酒瓶,老先生就像疯了一样,在屋里呼喊狂走,良久,忽然大吼一声,嘎然站住,只见老者脸色潮红,眼睛明亮,鹰爪一样瘦硬的手,抓起一支长锋狼毫,唰唰唰恣意疾书。
萧敬之在一旁看得出了神,老先生的字,笔笔欲飞,字字欲仙,这字除非草圣张旭再世,别人绝对写不了。萧敬之猛然省悟:这位莫非是伯高先生?越看越是,肯定是章伯高先生!但见老人写的是唐人的一首七绝: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落款也不换笔,上款是“敬之方家雅正”下款写“录唐人诗一首于琉璃厂,戊午仲夏关东章伯高书”。果然是大书家章伯高先生,萧敬之惊喜万分,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一直以为老先生姓张呢,他连忙规规矩矩地给章先生鞠了个躬。
老先生坐在太师椅上,稍事休息,又问了一遍,牌匾要哪三个字,起身注墨允毫,布局展纸,又抓起提斗,凝思片刻,悬肘写了三个大字:古韫斋。老先生这回写的是隶书,书追秦汉,古劲苍松,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