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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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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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觉得目光很奇怪,显得愣头愣脑的。    
    —个汉子抱起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向那个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头他妈,毛头在这儿!”    
    那女人望着这孩子,目光呆滞。    
    “是毛头!是你的毛头!”妇女们说。    
    那女人慢慢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枯叶,接着就是—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扬起巴掌,发疯—样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烫着了似的跳着,“嗷嗷”乱叫,眼泪“哗哗”下来了。那女人边打边问:“你去那儿了?说!你去那儿了?说!”    
    众人上来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着说:“我和大庆在那边林子里玩,他欺负我,我就跑到河边,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里,吓唬他……”    
    那个跑回庄里向大人嚷嚷着“毛头掉下河了”的大庆,比毛头矮一点儿,此时正拖着鼻涕站在那儿乐。    
    “后来呢”大人问。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来了。不—会儿,就睡着了。”    
    那孩子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仿佛他真掉下河刚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却一把搂住他,用那张干燥的嘴在他脸上、胸口、胳膊上胡乱地亲,还把脑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摆动。孩子不太小了,对母亲当着这么多大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现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绝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乱亲了—气之后,又将他抱在怀里。孩子长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后,让人觉得不像母子俩。    
    她抱着孩子往家走。    
    孩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无奈,就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很多女人就随了那个不断哭着的女人,一路泪水地走回庄里去。    
    那女人甚至把后面一行湿漉漉的男人们都感动得无声无语。    
    —行队伍,静穆地流向庄里。    
    我和马水清走在最后。回到家之后,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宽大笨重的红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阵镜子,后来把镜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门口去等爷爷。偶尔回头看一眼屋里,见马水清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黄昏时的余晖正从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第一部分柿子树(3)

    第三节    
    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间终年睡着一个垂死者的黑房间居然没有散发出丝毫难闻的气息,反倒淡淡地飘出一个净洁的人体才可能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爷爷几十年时间里无言无语地端着水盆,把他的生命—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    
    东房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听到了爷爷走出院门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那儿?”    
    马水清说:“别管他。”    
    我打牌时,总是在倾听爷爷归来的脚步声,然而直到我觉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觉了,也未见爷爷回来。    
    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终于说:“不玩儿了。”就拿了手电,要出门。    
    “去找爷爷?”    
    他不吭声地往外走。    
    我跟着他。    
    穿过—片庄稼地,便是马水清母亲的坟。坟在马水清家的地里。人家的地里都种了庄稼,马水清家的地里却种了一片柿子。    
    这些柿子,有爷爷栽下的,有马水清栽下的。现如今已是—片可爱的柿子林。    
    林子里摇曳着一盏马灯。    
    我们走进林子里,看见马灯挂在树丫上,爷爷疲惫地坐在柿子树下。    
    “爷爷,你怎么坐在这儿?”我问。    
    “三呆子不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爷爷扶着树匣慢地站起来。    
    “就让他们偷吧。”我说。    
    “全偷了也不要紧,反正也是让大伙儿吃的。可他们偷的时候太慌张,净糟踏树。看看那边那棵,那么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说。    
    爷爷不动。    
    “回去吧回去吧!”马水清有点不耐烦。    
    “让他们偷吧。”爷爷说着,把马灯摘下来,“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马水清说。    
    爷爷犹豫着。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马水清对爷爷总是很不客气地说话。    
    “你们早点回来。”爷爷说完,拎着小马灯,走上了庄稼地里的田埂。    
    马水清用手电往枝头照了照,只见光柱里尽是一个—个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马水清说。    
    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柿子味。    
    马水清带着我,在柿子林里走了—遍后,没有显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马水清留恋这片柿子林。每次回吴庄,他总要到柿子林里来坐一坐。几年之后,春季的一天,几个小孩放火烧头年留下的枯草而使这片柿子林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    
    “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    
    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个男的吹的还是—个女的吹的?”    
    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    
    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


第一部分柿子树(4)

    第四节    
    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濛濛的天空。    
    “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    
    “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    
    “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测了—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    
    我们连忙坐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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