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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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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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天—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狗日的路!”我们在这“狗日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抵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头望着他。    
    “谁让他去割肉的!!”    
    “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    
    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    
    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    
    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    
    我点了点头。    
    “没事的。”爷爷想挣扎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    
    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    
    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    
    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    
    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着爷爷。    
    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    
    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    
    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    
    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诊室。    
    我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    
    我摇摇头。    
    爷爷—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块—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串泪珠来。    
    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    
    “上哪儿去?”他问“给爷爷找点水喝,他的嘴唇焦干。”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当马水清端了一碗开水来到爷爷的床边时,我瞧见爷爷眼角上的泪痕一下子粗大起来。    
    夜里,我和马水清住到了一间医生看病的屋子里。我们睡不着,面对面地坐着。    
    我知道,马水清在心里总怨恨着爷爷。在他看来,他这一切,都是由爷爷—手造成的。当初,把他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吴庄是—个错误,而自作主张,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结合在一起生下他来,去接更永远的孤独与无爱,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这中间,爷爷还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马水清的父亲总是不归吴庄时,许多人曾建议爷爷去部队找儿子,但爷爷以自己对祖母的经验代替了儿子的心思,摇头谢绝了人们的好意:“放着这么一个媳妇,他凭什么不回来!”在他看来,儿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颗心也会被这个熄妇牢牢拴着的。而等他终于开始怀疑儿子时,—切都已经太晚了。    
    “可是,”我对马水清说,“你该看到,爷爷他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为,在感情这—方面,我比马水清要懂事得多。    
    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没有将头抬起。


第一部分柿子树(5)

    第五节    
    第三天,医生说,经观察,没有发现爷爷身上有其他损伤,可以回家了。我们雇了—条船,将爷爷接回家中。    
    天忽然变得告别晴朗。连日被压低的天空,仿佛往高处飘浮了许多,世界也—下子变得空阔明亮了许多。秋天的阳光,是—年四季里最迷人的阳光。依然是金色,但已无夏季之灼热,使人感到惬意和身心舒畅。凉爽的秋风,更给人—种特别的好感觉。    
    来马水清家时,我带来了一些书和作业。每天我都要在柿子树下做很多作业,看很多书。其间,我或者帮助爷爷干点活,或者走到院门外,站在大河边上,去瞧河上的秋日风光。    
    马水清却总显得有点烦躁不宁,几次说:“我们早点回学校吧。”他无心去做作业,只是在我做好后将我的作业本拉过去,胡乱地抄上—遍。到了后来,抄都懒得抄了,说:“开学后,让姚三船代我做。”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或倚在柿树上,没完没了地去照他那张下颌长得很开的脸。我几次发狠要扔掉他的小镜子,他总是狠狠揪揪我的腮帮子,咬着牙说:“你敢!”    
    “你真是想丁玫了。”    
    马水清将我追出了院子,我便越发地想说那句话:“想丁玫了,就是想丁玫了!”    
    我们很厉害地闹了一阵后,谁都没有力气了,就躺在河坡上晒太阳。马水清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沉默着,仿佛被—个从心底里浮起的念头抓住了。    
    “河边有条船,我们摸螺蛳吧?”他说。    
    “好吧”我说。    
    上了船,我问道:“往东摸,还是往西摸?”    
    他说:“随便。”    
    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往西摸吧?”    
    “随便。”    
    我故意说:“那还是往东摸吧!”    
    他却说:“还是往西摸吧。”随后,还找了—个理由,“往西去,螺蛳多。”    
    丁玫的家,就在西边河岸上。    
    我们顺着河岸往西去。我看出,马水清根本无心摸螺蛳。我也便草草地摸着,不住地拽着前面的芦苇,让船不停地往西再往西。    
    丁玫家的屋子就在前面了。我曾去过丁玫家。她家屋前有个棚子,一直搭到水边,天暖和时,丁玫总爱在棚子里学习或做事。    
    “我们不摸了,回家吧。”马水清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听他的,一把接—把地拽着芦苇,将船—个劲儿地往丁玫家的水码头那儿拽去,只听见河水在船头下“泼刺泼刺”地响着。    
    马水清已来不及阻止我的行动了,只好由着我。    
    船到了丁玫家的棚子跟前。令人遗憾的是,丁玫不在棚子下。    
    “往回去吧。”马水清像是怕看见丁玫似的。    
    我在心里说:“丁玫可能在屋子里。”我不听马水清的,像个无赖一样,把身子伏在船帮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两把芦苇。    
    马水清又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说:“你敢揪,我就叫啦!”    
    马水清朝我咬咬牙,只好也弯下腰来,把双手伸进水中,做出一副摸螺蛳的样子。    
    我们在丁玫家的水码头旁摸了半天螺蛳,也未能见到丁玫的影子。可能她不在瘃中。    
    当马水清抓住芦苇将船往东拽时,我不再阻挡他了。他拽了一阵不拽了,对我说:“往回拽呀!”    
    我也不拽。当时河上有风,正可借着风力让船东漂。我们躺在船舱里,挺无聊的。    
    般靠岸后,我摘了一片荷叶,包起了我们摸的螺蛳。    
    马水清说:“螺蛳我拿着,你拴缆绳。”    
    我将螺蛳递给他,正要去拴缆绳,他趁我不备,将荷叶揪紧    
    了,把螺蛳远远地摔到水中,然后撒腿就跑。我顺手抠了—把烂泥追了过去……    
    那天下午,爷爷让我帮他摘柿子并给人家送柿子。我瞧马水清不肯帮忙,一副没情绪的样子,问爷爷:“西边丁玫家送吗?”    
    爷爷说:“送,送。”    
    我挑大个的柿子装了—篮子,对马水清说:“你去吗?”    
    马水清冰:“不去。”    
    我朝他一笑:“那我—个人走了。”    
    我走出去—块地远,马水清跟了上来。    
    到了丁玫家,马水清站在她家猪圈旁不肯走了,用一根芦苇逗着猪圈里的一只小猪。    
    我不管他,走到丁玫家门口,叫了—声:“丁玫。”    
    丁玫闻声走出来,“林冰。”    
    “爷爷让我们给你家送柿子。”我说。    
    “马水清人呢?”丁玫问。    
    “他在看你家的小猪。”我指了指猪圈。    
    马水清只好走了过来。    
    丁玫虽然有点羞涩,但还是很大方的。她比马水清大两岁,在我们面前,微微有点姐姐的样子。她的眼睛很大,并且总是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牙齿很白,梳了一根短辫,有两只胖胖的带有小浅坑的手。她说话匣条斯理的,走路、干活,做任何事情,动作都很轻盈雅致。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一问一答的都拘谨得很。离开丁玫家时,我对她说:“到我们那儿边去玩吧。”    
    丁玫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呢。”    
    路上,我对马水清说:“丁玫会来玩的。”    
    “不会来的。”马水清说。    
    “会来的,不信我们打赌?”    
    “肯定不会来的!”“那我们等着瞧吧!”    
    傍晚,丁玫果然来了。她说我们忘了将篮子拿回了,她是来送篮子的。    
    我觉得她确实比我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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