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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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印象-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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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其实没他什么事了,他去了北京,想着是弃政从商塌塌实实做生意去。可是,据说是他当年的一个属下,给他编造了好些个没影儿的事。唉,做人呀,什么时候也不能太得罪了人……”    
    “其实,只要躲过了那几天,他不会有什么大事,怎么说也不能有死罪……直到大祸临头他也没想到过他能有死罪……抓他的时候他说:行呵,我有什么罪就服什么刑去。”    
    ……    
    这里面必定隐匿着一个故事,悲惨的,或者竟是滑稽的故事。但我没有兴致去考证。我不想去调查、去搜集他的行迹。从小我就不敢问这个故事,现在还是不敢——不敢让它成为一个故事。故事有时候是必要的,有时候让人怀疑。故事难免为故事的要求所迫:动人心弦,感人泪下,起伏跌宕,总之它要的是引人入胜。结果呢,它仅仅是一个故事了。一些人真实的困苦变成了另一些人编织的愉快,一个时代的绝望与祈告,变成了另一个时代的潇洒的文字调遣,不能说这不正当,但其间总似拉开着一个巨大的空当,从中走漏了更要紧的东西。    
    不是更要紧的情节,也不是更要紧的道理,是更要紧的心情。    
    因此,不敢问,是这个隐匿的故事的要点。    
    “姥爷”这个词,留下来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个隐匿的故事,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惧怕。我记得我从小就蹲在那片虚缈、飘动的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头张望。所有童年的游戏里面都有它的阴影,所有的睡梦里都有它的嚣叫。我记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恐怖之中,所有少年的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闪动,所有的憧憬之中都有它黑色的翅膀在扑打。阳光里总似潜伏着凄哀,晚风中总似飘荡着它的沉郁,飘荡着姥姥的心惊胆战,母亲的噤若寒蝉,奶奶和父亲的顾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归的颤抖,乃至幼儿园里那两个老太太的慌张……因此,我不敢让它成为一个故事。我怕它一旦成为故事就永远只是一个故事了。而那片虚缈的飘动未必是要求着一个具体的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节,多么悲惨和荒诞的情节都不会有什么新意,它在要求祈祷。多少代人的迷茫与寻觅,仇恨与歧途,年轻与衰老,最终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祷。    
    有一年我从电视中看见,一个懂得忏悔的人,走到被纳粹杀害的犹太人墓前,双腿下跪,我于是知道忏悔不应当只是一代人的心情。有一年,我又从电视中看见,一个懂得祈祷的人走到二战德国阵亡士兵的墓前默立哀悼,我于是看见了祈祷的全部方向。    
    姥姥给我留下的记忆很少。姥姥不识字,脚比奶奶的还要小,她一直住在乡下,住在涿州老家。我小的时候母亲偶尔把她接来,她来了便盘腿坐在床上,整天整天地纳鞋底,上鞋帮,缝棉衣和棉被,一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边给我讲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母亲听见她讲那些故事,便来制止:“哎呀,别老讲那些迷信的玩艺儿行不行?”姥姥惭愧地笑笑,然后郑重地对我说:“你妈说得对,要好好念书,念好书将来做大官。”母亲哭笑不得:“哎呀哎呀,我这么说了吗?”姥姥再次抱歉地笑,抬头看四周,看玻璃上的夕阳,看院子里满树盛开的海棠花,再低下头去看手中的针线,把笑和笑中的迷茫都咽回肚里去……    
        现在我常想,姥姥知不知道二姥姥的存在呢?照理说她应该知道,可在我的记忆里她对此好象没有任何态度,笑骂也无,恨怨也无。也许这正是她的德性,或者正是她的无奈。姥姥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包办,姥爷对她真正是一个空白的人形;她见到姥爷之前姥爷是个不确定的人形,见到姥爷之后,只不过那人形已不可更改。那个空白的人形,有二姥姥可以使之嘻笑怒骂声色俱全。姥姥呢,她的快乐和盼望在哪儿?针针线线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个人形来了,张灯结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那个人形把她娶下并使她生养了几个孩子,然后呢,却连那人形也不常见,依然是针针线线度着时光。也不知道那人形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忽然一声枪响,她一向空白的世界里惟活生生地跳出了恐怖和屈辱,至死难逃……    
    母亲呢,则因此没上成大学。那声枪响之后母亲生下了我,其时父亲大学尚未毕业,为了生计母亲去读了一个会计速成学校。母亲的愿望其实很多。我双腿瘫痪后悄悄地学写作,母亲知道了,跟我说,她年轻时的理想也是写作。这样说时,我见她脸上的笑与姥姥当年的一模一样,也是那样惭愧地张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阳,看院中的老海棠树。但老海棠树已经枯死,枝干上爬满豆蔓,开着单薄的豆花。    
        母亲说,她中学时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给全班同学朗读。母亲说,班上还有个作文写得好的,是个男同学。“前些天咱们看的那个电影,编剧可能就是他。”“可能?为什么?”“反正那编剧的姓名跟他一字不差。”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偏巧认识那个编剧,母亲便细细询问:性别、年龄、民族,都对;身材相貌也不与当年那个少年可能的发展相悖。母亲就又急慌慌地问:“他的老家呢,是不是涿州?”这一回客人含笑摇头。母亲说:“那您有机会给问问……”我喊起来:“问什么问!”母亲的意思是想给我找个老师,我的意思是滚他妈的什么老师吧!——那时我刚坐进轮椅,一副受压迫者的病态心理。    
    有一年作协开会,我从“与会作家名录”上知道了那个人的藉贯:河北涿州。其时母亲已经去世。忽然一个念头撞进我心里:母亲单是想给我找个老师吗?    
    母亲漂亮,且天性浪漫,那声枪响之后她的很多梦想都随之消散了。然而那枪声却一直都不消散。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时,有一天我去找她,办公室里只她一个人在埋头扒拉算盘。“怎么就您一个?”“都去造反了。”“不让您去?”“别瞎说,是我自己要干的。有人抓革命,也得有人促生产呀?”很久以后我才听懂,这是那声枪响磨砺出的明智——凭母亲的出身,万勿沾惹政治才是平安之策。那天我跟母亲说我要走了,大串联去。“去哪儿?”“全国,管它哪儿。”我满腔豪情满怀诗意。母亲给了我十五块钱——十块整的一针一线给我缝在内衣上,五块零钱(一个两元、两个一元和十张一角的)分放在外衣的几个衣兜里。“那我就走了,”我说。母亲抓住我,看着我的眼睛:“有些事,我是说咱自己家里的事,懂吗?不一定要跟别人说。”我点点头,豪情和诗意随之消散大半。母亲仍不放手:“记住,跟谁也别说,跟你最要好的同学也别说。倒不是要隐瞒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是没那个必要……”    
    又过了很多年,有人从老家带来一份县志,上面竟有几篇对姥爷的颂扬文字,使那空白的人形有了一点儿确定的形象。文中说到他的抗日功劳,说到他的教育成就,余者不提。那时姥姥和母亲早都不在人间,奶奶和父亲也已去世。那时,大舅从几十年杳无音信之中忽然回来,一头白发,满面苍桑。大舅捧着那县志,半天不说话,惟手和脸簇簇地抖。


第一部分叛逆者

    姥爷还在国民党中做官的时候,大舅已离家出走参加了解放军。不过我猜想,这父子俩除去主义不同,政见各异,彼此肯定是看重的。所以我从未没听说过姥爷对大舅的叛逆有多么地愤怒。所以,解放前夕大舅也曾跑回老家,劝姥爷出去避一避风头。    
    姥爷死后,大舅再没回过老家。我记得姥姥坐在床上纳鞋底时常常念叨他,夸他聪明,英俊,性情仁义。母亲也是这样说。母亲说,她和大舅从小就最谈得来。    
    四五岁时我见过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院门外大步流星走来了一个青年军官。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仔细看我:“嘿,你是谁呀?”现在我可以说,他那样子真可谓光彩照人,但当时我找不出这样的形容,惟被他的勃勃英气惊呆在那儿。呆愣了一会儿,我往屋里跑,身后响起他爽朗的大笑。母亲迎出门来,母亲看着他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就被他搂进臂弯,我记得那一刻母亲忽然变得像个小姑娘了……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屋里……然后他送给母亲一个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以后的几十年里只在最庄重的场合母亲才背上它……再然后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到中山公园去,在老柏树摇动的浓荫里,大舅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走呀,走呀,没完没了地说。我追在他们身后跑,满头大汗,又累又无聊。午饭时我坐在他俩中间,我听见他们在说姥姥,说老家,说着一些往事。最后,母亲说:“你就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母亲望着大舅,目光里有些严厉又有些凄哀。大舅不回答。大舅跟我说着笑话,对母亲的问题“哼哼咳咳”不置可否。我说过我记事早。我记得那天春风和煦,柳絮飞扬;我记得那顿午饭空前丰盛,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我埋头大吃;我记得,我一直担心着那个空白的人形会闯进来危及这美妙时光,但还好,那天他们没有说起“他”。    
    那天以后大舅即告消失,几十年音信全无。    
    一年又一年,母亲越来越多地念起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听得出,母亲已经不再那么怪他了。母亲说他做的是保密工作,研究武器的,身不由己。母亲偶尔回老家去从不带着我,想必也是怕我挨近那片危险——这不会不使她体谅了大舅。为了当年对大舅的严厉,想必母亲是有些后悔。“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给我来封信呢?”母亲为此黯然神伤。    
    大舅早年的离家出走,据说很有些逃婚的因素,他的婚姻也是由家里包办的。“我姥爷包办的 ?”“不,是你太姥爷的意思。”大舅是长孙,他的婚事太姥爷要亲自安排,这关系到此一家族的辽阔土地能否有一个可靠的未来。这件事谁也别插嘴,姥爷也不行——别看你当着个破官;土地!懂吗?在太姥爷眼里那才是真东西。    
    太姥爷,一个典型的中国地主。中国的地主并非都像“黄世仁”。在我浅淡的记忆里,太姥爷须发全白,枯瘦,步履蹒跚,衣着破旧而且邋遢。因为那时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吧?也不是。母亲说:“他从来就那样,有几千亩地的时候也是那样。出门赶集,见路边的一脬牛粪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捡回来,抖落到自家地里。”他只看重一种东西:地。“周扒皮”那样的地主一定会让他笑话,你把长工都得罪了就不怕人家糟踏你的地?就不怕你的地里长不出好庄稼?太姥爷比“周扒皮”有远见,对长工们从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舍不得给人家吃好的,于是长工们吃什么他也就跟着一起吃什么,甚至长工们剩下的东西他也要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肠胃将其酿成自家地里的肥。“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类的倡导看来并不是什么新发明。太姥爷守望着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长出很多粮食……如此循环再循环,到底为了什么他不问。他梦想着有更多的土地姓他的姓,但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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