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对桑迪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五个人，董事会和公司管理高层成员，外加一块落地写字板，围着一个椭圆型会议桌。桑迪已经在这块写字板前又写又画近两个钟头，面试官们还是津津有味的和她对峙着。桑迪知道，两军对垒的时间越长，越说明她们对你有兴趣。
这与其说是一次面试，不如说是一次智慧的较量。桑迪进入了很好的作战状态。凭着她的知识和能力，反而把这些专门来挑毛病、出难题的人将军了。整个过程，她忘掉了这是在为谋生做努力，完全进入到一种创造的境界。迸发的创造力，使她看上去充满激情，才华洋溢。
临走的时候，人事经理把她送到门口，说：“你的才能让整个管理层为之兴奋。硅谷太需要像你这样有实力的人才。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一个星期以后你就可以上班了。很高兴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共事。”
桑迪感谢她的肯定，和他握手道别。
桑迪家的电话在沉寂数月之后，由于她的求职，忽然热闹起来。和她预想的一样，其它四家公司，也给她来电话，希望能面试。但是有了“猛虎”人事经理的那番话，桑迪觉得这个职位非她莫属，因此婉言谢绝了其它面试的机会。
四天后的下午，桑迪从壁橱中费力拖出箱子，打开盖，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翻看着。她取出一套烟灰色的西装套裙，对着镜子在身上比了一下。裙子的腰围显然大了点，但并不妨碍整体效果。要上班了，职业装免不了要穿，尽管硅谷的高科技公司，对穿着从来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她刚工作的时候，第一天上班，就看到老板光着脚丫子套着一双拖鞋在公司里走来走去。
电话铃响了。桑迪赶紧拿起来，说：“Hello，这里是桑迪。”
话筒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纯粹的美语：“桑迪，你好。我是‘猛虎’公司人事经理鲍里斯。我很抱歉的通知您，目前公司暂时不考虑聘用您。谢谢您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看到您卓越的才华。”
这个结果太出人意料了，桑迪对着话筒一时说不出话来。等她回过神，想问为什么，对着电话“喂喂喂”叫了半天，听筒里只有“嘟嘟嘟”有节奏的盲音，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桑迪把衣服狠狠甩进箱子，用脚对着箱子一阵猛踢，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脚，死命揉着被箱子棱角磕疼的脚指头。
第一集祸不单行（4）
天无绝人之路。她迅速从地上站起来，一颠一颠的走到电脑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显示屏荧光闪闪，网上世界如此精彩，桑迪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求职。
桑迪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求职打起了持久战，经历了整整一个季节，依然毫无进展。
从冬天到春天，她经历了无数次面试，每一次的情节都和第一次面试如出一辙。由于有了第一次的教训，虽然面试时主考官们的表情激动，对她表现了极大的热情，但是桑迪学会了在拿到offer以前，不再盲目兴奋。
四个月过去了，硅谷网络工程师的身价不断上涨，越来越多的公司在广告上发布招人信息。但是，这个刚刚热门起来的行业，却把桑迪拒之门外。热闹是他们的，桑迪什么也没有。无论怎样，桑迪想不明白，一方面公司那么急需像她这样的人才，一方面所有的公司却像是定了盟约似的，一概不接收她。
焦虑重新占据了她的心。
她走到家门口美国银行的自动柜元机前，将小小的信用卡塞进机器，随着机器的提示，按动按钮。不一会儿，一张小小的纸条从机器左上方的出口吐出来。
上面打印着，存款余额：一千三百五十二美元。
这就是桑迪的全部身家。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她将流落街头。
晚上，早春的风，夹裹着鲜花盛开的馥郁，料峭的吹进屋来。不久前刚刚赶走的凄楚心境，卷土重来，一切又回到了安迪鲁刚出事后的情形。
桑迪的脸有些憔悴。她打开笔记本上网。
调制解调器工作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在桑迪听来，这声音，无比亲切。自从她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改学计算机专业后，这样的叫声一直伴随着她的生活。她在这叫声中体会了工作的快乐，让她真正体验到工作着是美丽的。这叫声，使她拥有了很好的收入，让她享有一种富足的生活；这叫声，让她的才智在机器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这是一种互为依存的关系。桑迪因为这叫声不断，才拥有了生活中该有的一切，而这叫声，也在桑迪的创造中，叫的更加悦耳，叫更多人的钱袋，尤其是公司老板的钱袋鼓了起来。
桑迪对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充满了怀念。
她在菜单上输入一个网址，那是她找到第一个工作的公司。网页很快打开了，桑迪看到，公司的规模已经从原来二十个员工发展到了四百多人，公司的产品也已经从一项发展成了系列。
桑迪把鼠标点到一张照片上，这是一个年轻白人的脸，笑的很真诚，很透明。这就是曾经爱上桑迪的年轻美国人丹尼斯，他已经从公司经理升级为公司总裁。
桑迪久久凝视着这张照片，她想要是自己当初不炒丹尼斯的鱿鱼，情形会怎样？
桑迪又打开被老板炒了鱿鱼的“前哨”公司网页。这个给桑迪带来痛苦的公司，几个月来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产品到人员，比她在的时候更趋完善了。桑迪想，硅谷在发展，所有的公司都在进步，只有自己，却在硅谷刚刚开始繁荣的时候，走进了死胡同，而且看不到尽头。
桑迪又打开了面试过的那个叫“猛虎”的网络公司网页。看着看着，心里的委屈和疑问越来越强烈的显现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家公司最后放弃了自己？
网页上有公司所有高层人员的情况介绍、email地址和联系电话，她抄录了公司一个女副总裁和人事经理两个人的电话。
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她想出了一个计谋。
“猛虎”网络公司，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办公室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人事经理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你好，我是人事经理，有什么要帮忙的？”
“你好，我是克劳迪娅副总裁，有一个叫桑迪的工程师，曾经来这里面试的那个，请你为我查一下档案，看我们能不能考虑录用她做下月就要开始的新项目。”
“请等一下，桑迪，啊，有了。恐怕董事会不会通过用她的。”
“为什么？”
“我们去过她以前任职的公司调查，她是被公司fired。公司对她的评价是，在一个连睡觉都成为多余的地方，她的工作居然被放置在个人感情之后的地位，不可思议。硅谷不需要情感的机器。”
“就是说，她的辞职是她的过错造成的，她的过错在哪？”
“公司的评语是：‘把个人情感搅扰带到工作中，并且妨碍了工作，给公司造成了损失。当然，我们不否认她在工作中表现出的杰出才能’。”
“好的，谢谢你，我明白了。”
桑迪手中拿着话筒，久久没有把它放回原处。刚才那个电话，是她冒充克劳迪娅副总裁打的。她终于明白，由于前任公司老板的评语，她已经不可能在这行找到工作了。硅谷不能忍受一个将生命看得比工作重要的工程师，更不要说是感情了。她本来想给那个爱上她的美国公司老板丹尼斯去电话，看能不能给她机会，现在看来是多余的了。因为，一旦去前任公司了解情况，他会看到同样的评语。美国人不会因为爱，就放弃用人的原则。
苍劲的柏树在清晨的风中瑟瑟作响。
桑迪把两只箱子拖到门口，最后环视一下房间，关上了门。她先把一只大点的箱子一口气拎下楼，再回头拎第二只。然后两只手各拉着一只箱子，朝公寓停车场走去。
迎面走来一个胖胖的印度人，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是个锡克族人。
在有点窄的通道上，印度人给桑迪让路。
桑迪朝他微笑表示谢意。
桑迪使出吃奶的劲，一一把两只箱子放进打开的车后备箱。
桑迪发动了车。公寓感应大门自动打开，车缓缓驶出大门。
桑迪的车在通往帕洛阿图的高速上行驶。
帕洛阿图Albertsons超市，桑迪买了一支望鹤兰。
桑迪出现在树叶街4687号门口。
清晨，小鸟的稚嫩鸣叫，显得这里更加安静。小路两旁的自动灌水系列，忽然开始工作。埋在草地中的龙头朝着同一个方向，以相同的速度旋转着。水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像无数朵盛开的玉兰花，点缀着整条街道。
谁能相信，在如此美好静谧的地方，就在不久前几个月，一个世界著名的女科学家，在自己的家里，倒在枪口下的血泊中？
桑迪捧着望鹤兰，走近门口。
她内心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她甚至觉得露丝玛雅正在屏声息气，倾听自己的诉说。
她跪了下来，声音低到近乎自语：“亲爱的露丝玛雅，我要走了，离开这里，离开硅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我知道自己现在不再属于硅谷。我可能要很长时间不能来看您，也可能我们会在没有痛苦记忆的地方相遇。谁知道呢？只企求您一件事，如果我们相遇，请您接受我的赎罪，即使在天堂，我也依然要向您赎罪。”
桑迪忽然感到一阵强劲的风吹来，她抬起身子，愣住了。露丝玛雅家的门开了，风就是从那里穿过来的。让她惊讶的是，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高高的个子，栗色的头发，一张脸像雕塑那样充满磁性的线条。他看着她，海水一样蓝的眼睛，被一种深深的哀伤包裹着。她被他的眼神所震撼，在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明白，这段时间以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正在经历难以言状的痛苦的人，这个人就是眼前的小伙子，露丝玛雅的儿子。
她被他那种深刻的痛苦所感动。她想到过露丝玛雅的亲人一定非常痛苦，但在看到这双眼睛以前，她没想到这种痛苦的程度。现在，她明白，这个男人内心的痛苦，一点不比她轻，她甚至觉得，他痛苦的眼神，是一种高尚的情节，远远超越了她的个人情感。
桑迪的眼光逃走了，她根本没有勇气多看这双眼睛一下。她甚至觉得，她和他之间平等的对视，是对他和他已故母亲的亵渎。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在她身边，渐行渐远。
就在刚才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她觉得，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他，都知道彼此是谁。
这是桑迪第一次看见露丝玛雅的儿子杰林卡。
他一定仇恨自己，桑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