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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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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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记得有一面之交的我,记得我醉醺醺地哼着通俗歌曲、摆动全身的样儿。他像在走夜路,小心翼翼地前行,尽管万籁俱寂,然而他见到我,就可听到他的声音和我身体发出的声音。我就怕这个。    
    他停下脚步,呆呆地瞧着脚尖。地上有件我脱下的长袍,半展半遮地躺着,没有头和四肢,像弃之野地、风化已久的裸体,或者像一个灵魂出壳的虚物,徒劳地再现过去某一瞬间的情景。粗看起来,它使他联想起伏地恸哭流涕的女人背影,或干瘦乏力的年轻男子的疲惫身子。他的脚尖稍稍向前挪了一下。皮鞋尖像小兽鼻子伸进了长袍里面。细看起来,这无头尸用身体语言向他清晰地说出了最后的叙述,斩首示众的短小躯体摆成箭头样,指向与门成对角线的一隅。他朝那儿望了一会儿,又缓缓前行,重重地踏在我的长袍襟上。在他进屋之前,我已把长袍脱在那儿,光着身子奔进了那角落里。我明知他看见了我,感知着我的气息、体温和微微的颤抖,但我必须这样躲着。不过,我也可能一开始就不在那儿,是他的突然出现把我唤回那儿,像那衣裳撂在那儿了。    
    他到了对面墙跟前,沿着画有雨渍般花纹的白墙走着。他像条鲨鱼,拥有感知海上飘浮者体温的遥感细胞,优哉悠哉地游着,尖锐的背鳍刺破薄薄的外套背面,突兀而出。但他并不急于动手。他只是晃悠着柔软的身躯,在室内划着大圆圈打转。他很清楚:他根本无需着急,但他也不是在等什么。他只是像个行刑者,熟练地按部就班,稳妥行事,把犯人缓缓拉向自己。他早晚会将我包围,像只吐粘丝的蜘蛛,背着手默默走着,不断地绕圈子,然后用同心网将我逮住,让我像块破衣片挂在网上摇晃。    
    就在这种单调的圆舞中,他渐渐消逝了,屋里只留下无数的空圈圈。然而,即使他人去室空,毫无气息,我仍然肯定他在某处,知道他会随时像一条闻到血腥的鲨鱼贪婪地朝我冲来。他那由空气传播的冰凉的体温,几乎冻住了我的感觉细胞。透过柔和的轻风,我已充分预感到即将来到的突袭。到那时,并不存在的他,会突然出现在同样不存在的我背后,用尖利的牙齿咬啃我的肩膀。我根本无力抵抗,衣服瞬时被撕成碎片,一转眼功夫,我就被撕成无数小块抛向天空,随后轻扬着,缓缓撒落在地上。我的惨败和流血令他陶醉。他发狂地张开血盆大口,腾起在半空;我那成千的肉块在着地之前,用其成千上万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眼下屋里很冷,傍晚刚舀在碗里的水,不知不觉结了一层薄冰,用手指轻轻一压,它就悄然碎裂了。我的手指碰到冰水,猛弹回来。我刚才提笔想写些东西,但没用多久的圆珠笔渗水不畅;我把笔尖用力摁在笔记本的空白纸上,乱划线和圆,也无结果。徒劳一阵子以后,我才发觉笔芯里已没有了墨水。真是一个久违的体验。记得小时候,文具质量大不如今天,天一冷就会发生这类事情。    
    我打开笔头取出笔芯,不经意地按习惯拿到嘴边呵气,而且居然成功了。但我一搁笔,它就又冻住写不出字来。我苦笑着重新取出笔芯加温。我的处境变得可笑而紧迫。也就是说,只要我有东西写,就得不停地写下去。否则,墨水冻住没法写。这就好比我的屁股下面,吊着一只烧旺的火炉,我放慢脚步,那火炉就直烫我的双股。我不得不拼命奔跑,不到目的地,我就离不了那火炉,而且它一旦熄火,我将受到主人的严厉追究。所以,我顾不上腿和对前途未卜的恐惧,马不停蹄地一直向前。然而眼下我首先感到寒冷:手指僵硬,手腕酸痛,双肘发麻。刚才说的火炉那只是个比喻。现在,我就坐在不胜寒冷的屋里,拿座垫捂着双膝,用僵硬的手指捏着笔向谁诉说着什么。这时,我来到一个沉寂的旷野上,那儿不见一个人影。然而,令我咄咄称奇的是,我是自愿离群索居、孤零零来到这儿的,可心中仍有许多粒子或气泡不停地在怂恿我写下几个故事。    
    而且,那无数粒子或气泡个个都想说话,它们一刻不停地捅我、搅我,让我讲它们一个或几个故事。我竭力阻止它们运动,然而生性活泼的粒子心血来潮地冲击我隐秘的内壁,我心中满是兵败麦城的危机感。悲观地说,我能支撑多久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我想说的话尚无明确的故事形态。但我不顾这些,离开人间社会来此独居,不管可能与否不断地编造、删除和重组所谓的故事。这或许是一种被社会疏远的恐慌表现。如今,我只要一抬眼,就能隐约听到这矮小屋里所有东西都在对我窃窃私语。它们身处孤地,急切盼望通过我来讲某个故事。墙上的一个凹面会吸引我的目光,从天花板掉下的一块硬片会攫住我全身的感觉,而在风中悲鸣的玻璃窗也会让我久久凝神遐想。我爱它们的一切,而它们也爱我,向我传达它们才有的信息。    
    然而,这种感受与想法,不仅是一种错觉和纯理性,也是一种荒谬和妄想。要言之,在我看来,沉迷于意义情结的人们,企图把周围独立而复杂的事物关进某种人为的意义网中。这意义网便是故事,而人类又误以为凡构成人间生活的一切东西,毫无例外是故事性的。但坦白地说,暗中把世界故事化,正是一种歪曲我们生活的过程。就在故事化中,个体遭到损害,而讲故事便不可避免地介入固有的虚伪意识。    
    可是,我们究竟从何时起开始荒唐而执着地介入完美精确的意义化行为中的呢?为什么一种存在或事件非得配备相应的一个或多个意义把它们编入故事推进故事化呢?干脆举个例子说吧。假定你置身于众人之中,无意中朝一个偶然相视的人笑了笑。这一微笑,就很容易被误解成有意思的行为,因而还是与他们正面相望为好。总之,人们对你的无意行为,很容易为把握其中的含义而惮精竭虑,话还没出口,在他们的头脑中,就已经满是“为什么”、“所以”以至“不能那样”等词语了。这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我在当时体验到    
    一种被夸大的悲剧情境。造就这世界及世界造就的一切,都毫无例外地变成一个意义符号,这是否属妄想?因为那只有在被自为的人性支配的电脑程序里才有可能。我们能否让一切事物回归原处、各得其所呢?若有人问我的身份证号码,难道我就不能立刻毫不疑义地回答吗?    
    然而,倘若这确属可能而且某种意义上理该如此,那么现在我说这番话又有何用?我何苦坐在这儿编造这些故事呢?也许冻结的圆珠笔唤起了我的反思。所以,我为了不轻易陷入故事化,写下这些文字也未必可知。我通过写故事,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事实,即故事比思想更危险。这二律背反令我感到幸福,因为我们的生活和故事常和二律背反有关。    
    现在,圆珠笔已经完全解冻了。不论是自为还是他为,不断运动的结果,使之完全摆脱了凝固状态,写起来鲜活流畅,手感也少了许多麻木。然而,正是这种时刻需要小心,因为笔会自作主张,手也会随心所欲。也许我该立刻住手,把笔扔在纸上,待圆珠笔再次冻结之前,再小心提笔按一定间隔一字字写下去,这更安全。    
    此时此刻,我只感到时光在不断地流逝。门外毫无声息,万籁俱寂。沙沙的写字声流失在沉寂中。然而,这儿分明有另一种声音拂过我耳际,只是我长年习惯于都市生活的噪音,听不到罢了。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回失去的声音。时光继续缓缓流逝,我的笔像时针或反应灵敏的指南针追随其后。后来,我下定决心停止写作。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下日常追忆牧羊橡胶(2)

    我的日常,你到底是谁?是什么?我常把日常跟我的生活分开进行思考,但我暗中疑惑:你究竟实际存在吗?我有事去见一个人,正无心地走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里,因为他病了,请我上他家。他家我去过一次,但我不善于识路,所以在那一带找了好一阵子。当我东张西望时,蓦地发现路已从我视野中消失,前面是一溜很陡的水泥阶梯,像卷筒纸那样向下铺展开去。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双手还插在裤兜里,毫无思想准备。正是在这一瞬间,我的日常哟,我才清楚地看到了你破碎的一面。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意识到你的存在?我再问你:我把你当作一个独立实体是否是一种错误?我一个趔趄,毫无防备地滚下楼去,胸口狠狠地撞在阶角上,断了肋骨,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我经受了长时间的剧烈疼痛,后被送往医院途中,我一直在想:见鬼!真是飞来横祸,往后麻烦事儿多得够我受的。胸口锐利的疼痛也没消除这一念头。我的日常哟,救救我吧,我已走投无路……绊脚的石块,刺舌的草叶,经一夜寒气令手心发麻的铁栏杆,无声无息开启的铁门。    
    经医院一般治疗后,我只身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动弹不得,不由得怒火中烧。是什么让我气得这般不知所措?我的日常哟,你究竟是谁?是什么?是何种存在?我为何要置身于你之中正视你,又想尽全力摆脱你,并为自己再次被迫离开你而感到愤懑不已呢?我是否可以把你简单地看作生活之路上铺的轨道?因而为粉碎规定的框架和固定的方向而烦心焦躁?而一旦事成,我是否会反而失去方向感,脚不着地,悬在半空晃荡呢……也许我犯了一个荒唐的谬误。现在,我把日常这一抽像概念当作第二人称加以具体把握,只是因为人类的语言中有此单词而已。眼下的问题是:自觉地摆脱它,还是被迫无奈地跑到日常之外?这才是真正关键所在。    
    我是因谁因何被揪到日常之外?我躺在医院里,一直苦苦思索着滚下楼梯前那一瞬间的事儿。虽说思索不断,可一旦回过神来,我却发现自己仍滞留在原处。真可谓一发千钧!如果当时我反应及时,就能保持平衡,不然就当场摔死。一想到这,我至今还战栗不已。一切不堪一击,我像一条鱼,在半满的浴槽中优哉悠哉、不谙世事地尽情玩耍,殊不知有人拔去排水口的橡胶塞子,让水立刻流尽,使我暴露在外挣扎不已。就是说,水对鱼而言,是本质存在;然而一旦有事也保护不了我,而且满不在乎。    
    所以,我现在离水而居。我举目四望:世界全变了。这也实属无奈。虽然我并没有看好这世界,但当务之急是我得马上回归日常。于是这种的渴望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正常感受周围的一切。我想到、看到和攫取的是些平时不曾念及的事实。就拿放在床头的半杯水来说吧,只要我随意地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看到无数细微粒子在缓缓沉淀杯底。我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都在渐渐磨损、破碎、徐徐飘落,就像是下雪。世界浑身都是各种蜡笔色调的粉末。不仅如此,对,不仅仅如此……    
    我现在正端详着你的模样。你离我不过四、五十厘米光景。我俩并排坐在椅子上。我呆望着你,心里怎么也不信我会离你这么远。你既没撵我,我也没存心疏远你。你正左手支着前额,低头看着咖啡杯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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