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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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供-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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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厚了,比鞋底还厚了!老保姆的口气喷在王银芬的脸上,丹玲注意到,后者的头发都被吹动了。    
      老保姆开始大声地诅咒男人。她指出,天下的男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她并且解释说,这话并非她一人的观点,她的母亲和祖母,都发表过类似看法。当然,她安慰王银芬说,先生(当然是指小刘)还算是不错的,不管怎么样,他基本上每天都来一趟医院,每天都带些水果来。要是碰上没良心的男人呀,她说,他早就不来了!    
      这一天老保姆的话确实是太多了,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丹玲几次提出,让她轻一点,免得把昏睡不醒的周怡吵醒(如果那样不是很好么?)。但是这位善良的老人,说着说着声音又大起来了。丹玲真是感到意外,这么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人,一旦说起话来,竟是如此连绵不绝。丹玲的脑子,后来都感到有点晕了,像是一种晕车的感觉;要是这个老人再啰嗦下去,她也许就会吐出来。但老保姆还在说,不停地说说说,说一些与王银芬根本没有关系的话,说她村上那些负心男人的故事。丹玲用被角盖住耳朵,但声音像是穿透织物的缝衣针,尖锐地刺进她的体内。她几次都差一点跳起身来,冲过去把这个老巫婆扼死。    
      这天夜里,丹玲被一场小便憋醒。她发现王银芬在床上很不安静。她悄悄走过去,她看到王银芬的手里,抓着一只袜子。你要干什么?丹玲轻声问。王银芬对她笑了笑。在丹玲看来,她的脸像一只充盈的气球,她一笑,气球就要爆裂了似的。你要干什么?丹玲又问了一句。王银芬把她手上的袜子递给丹玲说,我的好妹妹,你帮我一个忙,让我变成鬼再来报答你。丹玲突然感到毛骨悚然,病房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恐怖。你究竟要干什么?丹玲听出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着的。你把我勒死吧!王银芬的这句话,不像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而像是从她硕大的肚子里渗出来的。丹玲吓得后退了一步,那,那怎么行?    
      王银芬的泪刷刷地流了出来;仿佛她浮肿的脸是一个盛满了水的塑料袋,一经戳破,水就毫不客气地流出来了。她的泪很快就把枕头濡湿了,把她的头发濡湿了,把床单和被子濡湿了,甚至把整个病房都淋湿了。病房里全是水;水仿佛是从窗外而来,那月亮的银光,从窗口泻进来,它就是晶亮而透明的水,它让病房里的三张病床变得轻飘飘的,最后像小船一样浮了起来。    
      好妹妹,把我勒死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太苦了,你可怜可怜我,帮个忙,把我勒死吧!    
      丹玲从王银芬的手上拿过袜子,把它揉作一团,向窗外扔去。它像月光下的一尾鱼儿,向广玉兰树游去。月光之水波动起来了,那浸泡在水里的宽大的广玉兰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第二天丹玲在住院部楼下碰到小刘,小刘正被守门的工友拦住。小刘说,我是来看病人的!工友说,现在不准探病!小刘抬了抬他手上的一个瓶子,说,你看,我送药给病人吃。工友说,我看你这里面不是药,最多只是一点汤,鲫鱼汤,或者鸡汤。小刘也不分辨,只是说,汤对病人来说,也就是药,这汤比药还重要。工友说,什么病人?小刘说,一个女的。工友说,是什么病?小刘说,反正是不好的病。工友说,你再等半个小时,我放你进去。小刘这时候发现了丹玲,他提着那汤,对丹玲说,你帮我带给王银芬吧,这是茅草根熬的汤,一个偏方,说是喝了利尿。我到乡下去挖了半天才挖到,我洗,熬,忙了一夜呢。    
      丹玲心想,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她接过小刘手里装汤药的瓶子,又把它交还了小刘。她说,你还是自己送进去吧,你去看看她,她昨晚哭了一夜。    
      可是,小刘皱着眉头,指了指工友说,他不放我进去。    
      丹玲对工友说,黄伯伯,你让他进去吧,里面的病人情况很不好。    
      从楼梯到长长的走廊,丹玲和小刘总共走了十多分钟。    
      走上楼梯一半的时候,小刘忽然哭了起来。他走到楼梯拐弯处的气窗边上,对着外面哽咽起来。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但丹玲知道他是在哭,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还不时用手去擦眼泪。他的个子很高,在气窗口显得有点伟岸。他手上的汤药由于晃荡,正嗒嗒地滴下来。丹玲于是过去帮了他一个忙,她把这瓶子接了过来。虽然瓶子到了她的手上还在滴水,但她相信它很快就会不滴了。    
      丹玲站在小刘的身子后面,她忽然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上上下下的人,都以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她。一个护士走过的时候,还对丹玲说,丹玲,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丹玲有点慌张地说,不干什么。护士于是看了一眼小刘宽厚的背影,忽然诡秘地对丹玲挤了挤眼睛。丹玲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于是对小刘说,走吧,到病房里去吧!    
      小刘转过身来,丹玲觉得,他可真称得上是泪流满面。小刘说,对不起!丹玲没说“没关系”,她只是对小刘笑了一笑,说,别哭了,这样不好。    
      小刘用自己的衣袖把脸面处理了一下,把丹玲手里的汤药拎过去,说,走吧。    
      丹玲说,银芬昨晚上哭了一夜,她,她好像悲观得很。    
      小刘说,我知道她是不想活了,我是知道的,我在家里发现了她写的遗书。    
      丹玲说,银芬真可怜。    
      楼梯走完了,他们来到了两条走廊之间的大厅内。小刘突然说,她知道了?小刘好像并不需要丹玲做出回答,他接着说,她什么都知道了,她一定恨死我了。小刘站在这个并不太大的大厅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她知道了,她当然会知道的。我不是怕她知道,我只是担心她知道了会受不了。她生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这几年来我一直尽心地服侍她,我一直没有嫌弃她。虽然我有了一个女朋友,但我还是把她当做我的老婆。她只要活着,就是我的老婆。我有一个女朋友,是我做错了么?我这样做是没有良心么?我是花心么?她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迟早会有人说给她听的。    
      丹玲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可鄙,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为什么要说给她听呢?求得她的理解又有什么意义呢?丹玲只管一个人大步向病房走去,把这个自言自语的男人甩在身后。是的,丹玲感到他很可鄙,但是,他也确实有点可怜。她仿佛能够看到,他跟在她的身后,又开始刷刷地流起眼泪来。    
          
    


雨夜花(九)

    11    
      周怡这一睡着,好像再也不想醒过来似的,无论怎么样叫她,她都听而不闻。周兰青说,我这个女儿,从小就不听我话的,我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懒得理我的。但我不怪她,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次,看来她是对我意见太大了,否则怎么会横竖不理睬我呢?小怡,小怡,我是妈妈呀,你听到妈妈在叫你了么?你如果真不想理妈妈,你皱一皱眉头也好呀!    
      可是周怡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她好像是许多日子没睡觉,实在太困了,这一次,她要睡上几年才能恢复似的。    
      丹玲对周兰青说,你不要叫了,你叫得再响也没有用,你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其实她更需要的是安静。你更不要去摇她,你这么摇她,可能会出危险的!    
      白天,特别是周兰青在的时候,周怡的父亲冯其是很少来的。他只是晚上来,在周怡病床和丹玲病床之间的地上,铺开席子睡一晚。他像是预先侦察好了似的,凡他来医院,周兰青已经走了。有时候她前脚刚走,后脚他就来了。丹玲曾经想,也许,他来了之后,先在病房门口张望一下,如果他的前妻还在,那么他就不进来,暂时到楼下的花园里坐坐,或者躲在厕所里;要是周兰青已经走了,他就进来。他来了之后,一般都是默默地坐在女儿床边,看一本书。他看几页书,就抬起眼来看看周怡。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儿,像是在研究她的长相。他看看书,看看女儿,后来居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来,掰了一点塞进周怡的嘴巴里。丹玲见了,立即制止他这么做。她对他说,快挖出来!快挖出来!你这样会让她窒息的!丹玲就和冯其一起把周怡嘴里的巧克力挖了出来。巧克力化得真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大了。看周怡的嘴唇,粘了乱七八糟的咖啡色,像是吐了一口血。    
      丹玲的手上全是巧克力,她在水龙头上洗了很久。巧克力好像真的是血一样,很难洗去似的。她用了两次肥皂,还能隐约闻到巧克力的气味。她闻了闻自己的手,她闻到了从香皂气味后面穿透而出的巧克力的香。丹玲一向都是喜欢吃巧克力的,但是,这种好闻的香气,现在却让她感到异样。这是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似乎会令她突然呕吐似的。无休止的化疗,就像对她施行了魔法一样,把许多原先的感觉都改变了。她变得像一个有孕在身的人,动不动就恶心,就要呕吐。最糟糕的是,她一感觉到有风,哪怕是非常微弱的风,甚至只是某个人走过她身边而引起的空气的些微流动,都会让她紧张起来。她感觉到自己帽子里的头发,所剩无几的头发,因了这风,因了这空气的微动而又一次飘落。如果不是帽子压着它们,它们一定会像蒲公英的绒絮一样,随风而去!    
      她没有想到冯其也站在水龙头边上,正站在她的一侧,等着她洗手呢。虽然刚才他的手上也粘着巧克力可怖的赭石色,但他已经在她之前洗好了手,他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呢?他把她吓了一跳。丹玲洗手洗得太投入了!    
      他伸出他的手,他手指细长而白皙的手,竟然向丹玲伸了过来,它伸向了丹玲的脸。丹玲没来得及让开,他的手指已经抵达她的面孔了。你这儿有一点巧克力!他的指尖在她脸上刮了一下,然后把他的成果递给丹玲看。丹玲看到,在他的指尖上,果然有一点巧克力。它像一只赭色的瓢虫,在他的指尖上爬动。    
      丹玲完全有理由怀疑,她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巧克力,巧克力怎么会到她脸颊上去的呢?而冯其指尖上的一点,也许原本就在他的指尖上。他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要让他的手指在她面孔上刮一下而已。不会吧?很快丹玲就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他可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丹玲在心里笑了。她因此对他说,谢谢你!接着还侧过自己的脸,问他说,还有么?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丹玲老觉得自己的脸颊上,还有一点巧克力没有擦干净。它像是一只赭色瓢虫,在她脸上爬爬停停,这种感觉怎么擦都擦不掉。几次她到护理室那只熟悉的抽屉里取出镜子来照,左照右照,当然不可能再发现赭色的小昆虫。丹玲,你照什么?你不用照,谁都不会否认你是东外科最漂亮的!丹玲的一个同事这么对丹玲说。丹玲说,我这儿痒痒的,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同事说,丹玲啊,你不要老是疑神疑鬼,我看你脸上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你觉得痒痒的,一定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丹玲端着镜子,忽然笑了。她已经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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