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佣.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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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佣.李碧华-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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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迎过的都是高层官员,也热情地上前。他们一来,莉莉就再无立足之地了,她满怀焦灼。 
  白云飞颊上有道长形的笑纹呢,他一笑,她要昏了。但他没有吻她。他把手伸出来,小型飞机上也伸出一只戴上白手套的、纤巧的、女人的手。 
  风华绝代的阮梦玲,带着梦的迷茫的眼神下机了。看她穿一袭豹皮的重裘,烫了波浪髦发,施了脂粉,特别的白皙、娇媚。眉线勾得细细,眉尖略向下弯,耳垂闪着红宝石的艳光。一亮相,便把场面给罩住了。 
  她笑也不笑,只丰姿绰约地、由她的男主角牵引着,一如滴他。 
  朱莉莉看看自己,不过是俗艳的橘红大衣,连指环上的珍珠,也是假的。 
  自惭形秽,不得已退后了两步。 
  白云飞领着她,目中无人地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导演也上了另一辆汽车。 
  汽车一辆辆地开走了。 
  芳姐来唤她: 
  “莉莉、莉莉,上车呀!” 
  是一辆硕大的旅游车,她恨透了。 
  “上来吧。大人物坐小车子,小人物坐大车子。 
  朱莉莉气鼓鼓地随同外景队伍上车了。问司机: 
  “现在到哪里去?” 
  “临渲县呀。” 
  “远不远?” 
  “从西安往东五十里就是。” 
  她嚼咕: 
  “哼!什么鬼地方!” 
  车子驶出机场。人人都围拢在铁丝网外看明星。什么人都有。有挽着藤篮子的学生,有农民,有工人,有乞丐…… 
  渐行渐东,所见的人,衣衫开始褴褛,神情开始淡漠,身世开始贫困。离开了闹市,那些隔着玻璃。瞪大好奇的眼睛伸手摩拳、扬着小旗欢迎、讪讪地笑着的“影迷”都退去,也许不过是政府派来的;临时演员,专门讨好日本人用。——他们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而是投资者,政府都尊敬他们呀。 
  谁记得东北的乱或靖? 
  到目前为止,西安还是平静的。 
  《情天长恨》在一座破庙前开镜。 
  几案上备了三牲水酒果品,还有香烛。大型的麦克风前,由吴导演致词。不外是老生常谈: 
  “……这部哀怨缠绵、动人心弦的巨片,请得文明影帝、热血男儿——白云飞先生,以及爱国影后。天之骄女——阮梦玲小姐,双双领衔主演。档期已经敲定,田中先生也催促我们赶工……” 
  因剧情需要,大家都穿上了戏衣。 
  非常有趣,女主角演的是穷家女,荆被布裙;女配角呢,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学,打扮得漂漂亮亮,专门负责狗眼看人低、侮辱穷人的戏分。越是势利、泼辣,越显得对方楚楚可怜,赚人热泪。 
  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袭大伞裙,打扮得很艳丽,但导演指使她托着一盘子的鸡尾酒来招呼来宾。 
  她小心地拍起裙脚,生怕弄脏了戏衣。一见那男人,情不自禁,便拎了两杯鸡尾酒趋前献媚: 
  “白先生!” 
  她把酒递出去。 
  “是你。”他一抬眼。 
  朱莉莉惊喜交集,想跟他碰杯: 
  “你记得我呀?” 
  他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不。” 
  把两杯酒都接过了。一杯回身递予阮梦玲。莉莉征在原地。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然而,即使他转身去了,她仍恋着他背影的风华。 
  “来呀,试试戏!” 
  一个小工把椅子搬着,尾随着这耍大牌的吴导演,到处走。 
  导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两个女的演同学,三人不过比龙套稍为起眼,站好后不敢造次。 
  豪门大户的男主角,爱上穷家碧玉,二人在雨中邂逅…… 
  大花洒已在布景板的顶层预备好了,三个道具,一人手持一个。 
  大家在等待阮梦玲培养好悲情,涌出泪水。 
  无聊地等,一直等。 
  终于她向导演示意:可以了。 
  拍板一响:《情天长恨》,第十场,镜头3。 
  雨倾盆而下,男女主角相逢道左,二人拥抱。在最感人的关头,三个花洒都集中在他们头上,主角变成落汤鸡。阮梦玲被大水一注,才讲几句对白,已喝了几口,呛住了。 
  朱莉莉忍不住,笑出来。 
  阮梦玲瞥到,非常不悦,大呼: 
  “导演,我才刚进入情况,她就来破坏气氛了。怎么演?我不演了。要不你换人!” 
  她摆架子,气冲冲地扭腰跑了。 
  导演连忙过去临时化妆间里头哄: 
  “梦玲,你先歇歇,别跟小角色一般见识……” 
  小角色? 
  她被骂,心有不甘,向着她背影扮个鬼脸,但又不敢发作,生怕真把自己给换掉了。益发憎恨这“情敌”。 
  朱莉莉咬牙: 
  “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非当上女主角不可!” 
  导演出来时,她迎上去,有点委屈: 
  “导演我——” 
  “得了、得了,别颁着我。”随即吩咐各人:“改拍第二十七场。” 
  “那我——” 
  “哪儿凉快哪儿润着吧!” 
  为了安抚这个大牌,她就要自己暂时消失了,世界多不公平! 
  她没好气地踱到布景外,颓然坐在一个大木箱上。 
  这木箱上写着“危险”、“易燃物品”,另一面,画着枪械的图样。朱莉莉浑然不觉。 
  一个大汉见到了,很紧张: 
  “喂,站开些!” 
  她没处出气,便骂: 
  “道具吧,我没见过么?张牙舞爪的,小角色!” 
  旁边来了几个人,看来是搬运的,见这标致的小姑娘凶巴巴,便逗她: 
  “上面写什么?你不识字的?” 
  “我不识字?”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红,龙飞凤舞地在木箱上签了“朱莉莉”三个字。恐没人知道她名儿。 
  满意地端详一下,终于她得到一点注意了吧。然后扭身缓缓地走了。 
  大汉们啼笑皆非。 
  “快,干活去。今儿晚上老大等着用。别昏头转向。” 
  “这骚货!” 
  “话说在前面,我先上的!” 
  忽有人道: 
  “老大来了。” 
  吓得一众赶紧行动,原来是唬他的。 
  “哈哈哈!” 
  笑声中,朱莉莉无聊地、不知受了什么驱使,踏进这破庙里头。几成颓垣败瓦的神庙,面貌一片发黯。都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且遭了无数战火蹂躏,翻新后又再败坏,连壁画也模糊了。 
  朱莉莉贪玩,便跪在神前,喃喃祷告。她充满诚意,也非常贪心。 
  “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红’,人一红,就有名有利。第二个,我希望遇上很爱很爱我的爱人,很英俊,很浪漫,很……就像白云飞那样。” 
  提到这名字,马上飞快地在左右一扫视,生怕被人听去了,掩着嘴巴。 
  “第三个——那是:我再要另外的三个愿望!” 
  在她这样祷告的时候,左右的确无人,但在身后,早已有一名七八岁、受戒的小和尚,持帚打扫,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又回头看看右方的大壁国。 
  她以为秘密无人知晓,咯咯咯地磕了三下头才爬起来。 
  一爬起来,转身,见一个小黑影,马上尖叫鬼叫的,十分难听。 
  “哗——你是谁?你听到什么?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喂,我是说着玩儿的,我根本没爱上白云飞。” 
  “真像!” 
  她莫名其妙: 
  “像什么?” 
  小和尚一指壁画: 
  “暗” 
  她过去,奇怪,一认就认到某一个位置了。冥冥中的巧合,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历史渊源了,只一大堆男孩、女孩,伴着一个老头子,又有船儿,又有云彩,又有神仙。 
  她信手一指。像是像,但: 
  “这个?去你的!我是‘文明先进’的电影女明星,会那么土气?吓?” 
  气得拂袖而去。 
  小和尚忽地合什向壁画膜拜,合罪: 
  “我不是有意的。” 
  气氛诡异,但她已看不到了。 
  到了拍戏现场,不禁精神一振。第二十七场是打斗呢。只见白云飞被两名流氓追杀,他身手勇猛,在她眼中是绝对的英雄。若这英雄来救美,是多么光荣而浪漫呢! 
  可惜,一壁们着胸在哀恳的美人,却是那造作的阮梦玲呀,哼,她惊惶失措,带着哭音,夸张地念白: 
  “你们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恶势力!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流氓!你们放过我爱人吧!我求求你们!” 
  “咳!” 
  导演大喊。表演中断了,一众愕然。 
  “再来!”他向着明星,自是不同语气:“不关你俩的事,‘钓鱼竿’进画面了。” 
  面对低下层,又是另一副嘴脸,权威而严峻: 
  “大烟末抽足么?不是叫你话筒要离头三尺么,换人、换人!” 
  第一回搅有声片子,真不好弄。 
  马上一个小工被换下来,满足导演的威风。但白云飞却有点气恼,发脾气,一下子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朱莉莉盯着他背影。 
  导演气得跑掉。 
  这场戏也拍不成了。 
  白云飞转身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导演未见也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布景板后面堆放了沙包和杂物。 
  移开沙包和杂物,赫然是一条地道。 
  地道下面,大光灯在照射着。 
  壁上钉了一幅西安的地图,地上放置了水平仪。钻土机、探测器…都是先进的挖掘仪器和工具。 
  挖掘工程在暗地里进行着。 
  为什么是这里呢? 
  地道内所有的人一见白云飞,都恭恭敬敬地招呼。 
  “老大!” 
  老大? 
  连那权威的吴导演,拍戏现场表现得不可一世,至此,也不过是个小角色吧。 
  ——这是一个盗墓集团。 
  投资者正是田中三人先生。 
  斯时,日本军国主义分三路进攻中国。东北的是军事,华中是政治,华西是经济。 
  田中三人以投资者身分,组成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暴队,来到西安。 
  整个集团的首脑,便是白云飞。 
  他以一个当红小生、文明影帝的包装,肩此重任,因为没有人会对他起疑。 
  华西丰都大邑不少,何以是西安呢?西安是十朝古都,十朝的荣华相加,不及一个至今仍是天下最大宝藏的始皇陵。——他们曾花一年半时间来部署筹划。失败过三次。 
  如今白云飞,便拈起一件东西来审视。那是一支青铜箭铁,三棱形。桌面上还有残破的碎片,不知是啥。他道: 
  “这样的东西,好算是宝物?” 
  导演以下颔向一个老人示意: 
  “你跟我们老大说个端详。” 
  农民装束的老人便从头说起: 
  “大伙都明知道始皇陵就在附近,可墓室究有多大,有多少宝贝,谁也说不上来。本子上没记载,也没人流传,还不是靠我们——” 
  “行了,你就快点人正题吧!” 
  他身边有个徒儿,代他长话短说: 
  “师父,我说。侯爷本是干‘湿活’的,不过见剥死人衣服、珠宝,卖不了大钱。今年七月,我们有了点门路,就这往西十多公里。备了土炸药,干‘干活’去。开荒时,弄碎了好多盆盆罐罐,也毁了好些像。不值钱嘛,正想把黄金带走,熔成金条,好卖。谁知——” 
  白云飞忙问: 
  “怎么了?” 
  大家只用心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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