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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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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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呢?就因为我们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控制了我们两个人,不论我们在她面前还是远离她,情况都不会有所改变。当然她更愿意我们在她面前,这可以给她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她这种控制的权欲有时使得我们很怨恨,哥哥就是因为怨恨逃离在外,什么工作都干不成,成了一个二流子。他偷妈妈的钱也是出于怨恨。那么,是不是我们都很仇恨妈妈,一心要离开她呢?又完全不是这样。我们这种怨恨是儿童对母亲的怨恨,我们都明白离了妈妈自己就无法生存,虽然妈妈是那样弱小,干瘦,在我们眼中她却力大无穷,什么都能办得到。这些年,怨恨在哥哥的心中越积越多,他时常跑得远远的一连几个月都不回来,想以此来刺激妈妈。他一回来就把我们糊纸盒赚的钱全拿走。你也看到了,每次哥哥回来我们家都像过节一样,而结果总是一样:他和妈妈闹翻,扬言永不回家,以此来伤妈妈的心。我知道妈妈最在乎的是哥哥,所以在这种时候,看到妈妈因为哥哥而生病,我心里的那点怨恨就慢慢化解了,真的,有时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觉得她真是个伟大的母亲。前不久妈妈又大病了一场,我真担心这一次会要了她的命。每天早上,我看见她从床上勉强挣扎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去,我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她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啊,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呢?她还是经常骂我,她骂起人来总是那么有精神,有时骂得我眼泪直流,可是即便是这样,我对她的爱也还是超过了对她的怨恨,我时刻被担忧折磨着,我总是梦见她死了,离我而去了,那种绝望是没法形容的,就像一个人被放进了棺材,钉上了盖子,然后埋进了深深的土中,在永恒的黑暗中被窒息。我不断地做这种梦,我在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妈妈喊叫。我相信哥哥的内心也和我一样,只不过是男人更爱面子,不愿表现出来罢了。其实他更痛苦,也更胆怯。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如何生活的,我敢肯定他从未做成过哪怕一件小小的工作,恐惧使他丧失了所有的能力。他东游西荡,不敢和任何人接触,只有这个家是他的避风港,而这个家又恰恰是他最想逃避的。他一回家就对母亲发泄愤怒,发泄完了就走,每次都是如此。有时我也觉得他太过分了,想和他吵几句,他就反问我说:'蛾子你想一想,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子的?你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吗?'我就被问住了。当然,我对自己的现状一点也不满意,我也知道是妈妈把我变成这种样子的,心里很怨恨,可是吵闹又有什么用呢?万一妈妈死了呢?妈妈死了我们也只有跟着去死。也许哥哥吵一通之后心里就轻松了好多,只是妈妈被他弄得越来越虚弱,过不了多久,那场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了。于是我越来越提心吊胆了。今天早上,妈妈又骂我了,是因为你的原因而骂我,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她一生气就晕了过去。啊,我多么害怕,我多么害怕!〃蛾子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说不下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61节 鱼人(15)

    〃小贩灰元要来和我同住了。〃句了一边将滚沸着的稀饭端下来一边说。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这是意料之中的。〃蛾子抬起眼泪巴巴的脸,〃是妈妈要他这样干的。你近来的行为越来越令人反感了。〃    
    〃如果我不同意他来住呢?〃    
    〃我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怎么能违背妈妈的意志呢?你虽然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可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妈妈早就把你看成自己人了。凡被她看成自己人的,都无法违背她的意志。比如灰元,最近也成了自己人,我明知他以前是一个贼,也得与他打交道。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想的,也不敢问她,要不她就会生气,把身体搞得更坏。现在我要走了。妈妈还躺在床上呢。〃    
    句了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热稀饭,一会儿头上就开始冒热气,伤风也减轻了好多。他思忖着蛾子说的这一大通话,想从她的话里头找出哪怕一点点与他当前处境的联系来。蛾子说她是为她妈妈而生活的,这一点句了已经看出来了。但那老婆子却并不是一个权力狂,至少从表面看不是。她心甘情愿地为儿女的生计操劳,差不多是为他们做牛做马,这种非人的生活已经使她变成了一个空壳,不论谁看了都会认为她非常凄惨。句了想,这一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呢?似乎一切根源都在老婆子身上,这老婆子真是一个谜啊。在蛾子向他诉说以前,他不知道这个健壮的姑娘内心竟是如此的怯弱,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婆子有什么关系。老婆子究竟为什么事生自己的气呢?也许是因为他往渔场里跑;也许是因为他和灰元之间的事;也许都不是,却是为了多年前的一个什么神秘的原因。句了感到奇怪的是,他和灰元,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密切不过是最近的事,他的新鲜感还没过去,而他们,却把这事看作一件早就发生过了的事,就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相互制约的,这些年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他们的言谈,他们对他的态度都表明了这一点。句了想,只要自己从今以后关起门来,再也不理任何人,他与这些人之间的麻烦就会消除,他就会恢复到从前的平静生活。自己抱定不接触的宗旨,他们就无法制约他。要做到这一点,自己首先要打消对渔场那边的兴趣。他知道每次他去那边,蛾子和老婆子的眼睛都盯在他后面,或许就是这件事导致了灰元要来与他同住,灰元如果真是老婆子派来的,那也是老婆子为了掌握他的行踪而这样做。句了回忆起大头福裕那种痛苦无望的生活,玩味着这两个夜晚所给他的印象,身子又开始了那种轻轻的颤抖,止也止不住。〃渔场里夜半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啊。〃他轻轻地对着空中说,还打了一个寒噤。当然,对渔场的兴趣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兴趣,他一直在幻想着关于大头福裕的种种事,这种幻想多年前就开始了。从前的一天他站在马路上,看见大头赤着脚在鱼塘边行走,厚实多肉的背绷在衣服里面,他就设想过这个人夜里潜伏在他家后院的情形。后来他又多次将他设想成街上的一名流浪儿,这个流浪儿被七爷收留,做了渔场的工人。即使是昨天夜里,七爷故意让他目睹了福裕个人生活的真相,他对他的幻想仍然没有停止。大头福裕在白天里太阳下的那种沉默对于句了总是具有无穷的魅力,令他遐想联翩。原来于不知不觉中,句了的生活已形成了模式,哪怕与所有的人隔绝,他也还是抵挡不了来自渔场那边的诱惑啊。句了明白了,如果他要保持对旁边这个渔场的兴趣,他就得接受灰元和老婆子对他的生活的干扰。原来事情竟会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老婆子所说的那个神秘的原因,促使他在这条街上定居下来的原因?只因为街道紧挨着大而荒凉的渔场?这种推理似乎过于牵强了一些。句了近些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多年前那些事情的印象在他脑海里越来越稀薄了,有的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幻觉,认为自己是生在这条街上,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但是真的完全没有生在此地的可能吗?句了开始胡思乱想,他设想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关于记事前的那段生活也没人给他一个确切的描绘。孤儿院是否在那段时间里搬迁过呢?莫非孤儿院是从此地搬走的,莫非老婆子做过孤儿院的保姆?句了越想越离奇,忍不住的哆嗦使他有点难受,他将洗干净的碗放进碗柜,离开了厨房。    
    坐在家里心中疙疙瘩瘩地想着那些往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像与谁争吵似的大声说:〃我有退休金,生活不用操劳,身体也没有病,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事。〃    
    〃句了真想得开呀。〃蛾子讽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蛾子怎样看待我的处境呢?〃句了转过身来说,又开始哆嗦了。    
    〃你的处境?我没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考虑这种事呢?我关心的是妈妈,妈妈刚才总算又睡着了,我才能到这里来见你,和你说话。〃    
    句了看见蛾子的眼圈又是红红的,大概她刚才又哭过了。    
    〃我的心底也知道,妈妈这种人,身心都十分坚强,不会饷纯炀退赖摹O衷谇肽阆胂?我的处境,还有我哥哥的处境吧,我们才是被吊在悬崖上的两只小动物呢。她总有一天会死的,她一死,我们全完了。昨天我又碰见哥哥喝醉了酒,他在外面捡破烂卖了些钱,就把那些钱喝了酒,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干。这件事也给妈妈很大的打击,再加上你的事,妈妈就病倒了。刚才我还想,即使是母亲这样坚强的女人,也会在哪一天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    
    〃你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停止相互折磨呢?〃我停止了哆嗦,冲口而出。    
    〃你把这种事看作折磨,是因为你一点都不懂得我们。你已经和我们住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心里想的,就只有退休金和房子这一类的事,别的你都不担心,都把它们忘记。现在我要带你到院里去看一样东西,你看了之后不要想不开。〃她拉着句了边走边说。    
    早春的太阳照着小小的院子,一根绳子上挂着很多衣服,是蛾子早上洗的。隔壁的小围站在那里吃饭,看见句了来了掉头就跑。    
    〃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呢?〃句了问。    
    蛾子忽然忸怩起来,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不说话。    
    〃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叫你看,只不过想提醒你以后去渔场那边要小心点,会有不好的结果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图新鲜,一味地结识一些不该结识的人,到后来就有不好的结果了。这并不是要阻止你。〃最后她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样,你们并不是不关心我的处境嘛。〃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处境呢?我是提醒你,我这样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你太夸大其词了。有时候,我的确关心你,可那也是为了妈妈,你不会明白这种事的。〃    
    句了看见有一个人从屋角那边伸出头来张望,不由得很不自在。    
    〃那是灰元,母亲叫他来的,他总是出其不意。现在你回去吧。〃    
    他回到房里时,小贩灰元已经在进门处架了一张临时床,现在正在铺床,他的放火焙鱼的大篮子扔在床边,房里弥漫着鱼的气味。


中篇小说(二)第62节 鱼人(16)

    〃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晚上来您这里睡,白天我很忙。〃    
    句了设想与灰元共度夜晚的情景,有一种新的东西在他心头悄悄地萌生,烦恼渐渐游离开去。灰元动作缓慢地铺着床,句了就站在那里幻想。    
    〃你听得清隔壁在说些什么吗?〃句了问灰元。    
    〃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灰元说话时眼珠藏在大而薄的眼皮下面。    
    〃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呀。〃    
    〃胡说。〃    
    灰元走了好久,屋里的鱼腥味还是那么浓。句了记起七爷和福裕的房间里也是这种味道,他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那两个人是住在渔场里的养鱼人,灰元则是去大河里捕捞小鱼的小贩。现在这个沉默的小贩搬到他家中来了。他会不会和他一道去那边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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