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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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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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夫人把钱夫人引到一位卅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身悄声对
钱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
席了。”

“钱夫人久仰了。”

程参谋朝着钱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
身浅泥色凡立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
章,一双短筒皮靴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
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
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
发,处处都抿得妥妥贴贴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
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夫人请坐。”

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请钱夫
人就了座,然后立即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色糖盒来,


钱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瓷杯,程参谋却低声笑道:
“小心烫了手,夫人。”
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钱夫人面前,笑吟

吟地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参谋忙劝止道:
“夫人,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
随着便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蜜枣,递给钱夫人,钱夫人道了谢,将那

枚蜜枣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参谋另外
多搬了一张椅子,在钱夫人右侧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看戏没有?”程参谋坐定后笑着问道。他说话时,身子总是
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似的,钱夫人看见他又露了一口白净的牙齿来,灯
光下,照得莹亮。

“好久没看了,”钱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

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爱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钱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

还是在上海天蟾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
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
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插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
来,让了座。蒋碧月抓了一把朝阳瓜子,跷起腿嗑着瓜子笑道:“程参谋,
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别在这儿班门
弄斧了。”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爱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
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
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
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
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卍字的桃花心木推门。窦夫人
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
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
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

心意!”
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
“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

绪来呢。”

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
都相随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
笑着叫道:

“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
窦夫人便过来拥着钱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入座的。”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
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
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
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
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
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
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
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
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
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
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的孙女儿呢!钱
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
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
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贴贴的?走在
人前,一样风华蹁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难为你了,老五。”

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
屈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
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
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
还要希冀什么?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
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
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
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什么?
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
欢心。她体验得出钱鹏志那番苦心。钱鹏志怕她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
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
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
花啦的。单就替桂枝香请生日酒那天吧,梅园新村的公馆里一摆就是十台,

■笛的是仙霓社里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吴声豪,大厨师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
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师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
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
“他原是黄钦之黄部长家在上海时候的厨子,来台湾才到我们这儿的。”
窦夫人答道。

“那就难怪了,”余参军长接口道,“黄钦公是有名的美食家呢。”

“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师傅去烧个翅,请起客来就风光了。”赖夫人

说道。
“那还不容易?我也乐得去白吃一餐呢!”窦夫人说,客人们都笑了起
来。
“钱夫人,请用碗翅吧。”程参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
醋,搁在钱夫人面前,然后又低声笑道:
“这道菜,是我们公馆里出了名的。”


钱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窦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

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满了,走到钱夫人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
说完便和钱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钱夫人也细细的干掉了。窦夫

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程参谋立起来,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便往钱夫人杯里筛酒,

钱夫人忙阻止道:
“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钱夫人笑道:
“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

个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
坐在钱夫人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满了一杯,

举到钱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盅儿了。”
钱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
“碧月,这样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

去就是啦。”
蒋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怀,她也接过去一气干

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钱夫人脸上一晃。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
“到底是蒋小姐豪兴!”
钱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的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

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
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
呢。没想到真正从绍兴办来的那些陈年花雕也那么伤人。那晚到底中了她们
的道儿!她们大伙儿都说,几杯花雕哪里就能把嗓子喝哑了?难得是桂枝香
的好日子,姐妹们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齐,主人尚且不开怀,客人哪能尽兴呢?
连月月红十七也夹在里面起哄: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
一下。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
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
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
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可是他郑彦青
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
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火,一双带
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腰柔柔的叫道:夫人——。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

地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
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

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
沾了一下。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挟了一个鸡头来


过酒。
“嗳唷,你敬的是什么酒呀?”
对面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

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一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鸡缸杯在敬蒋碧月的酒。
“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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