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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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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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对我们又抱歉又诉苦,一边还喘息的喝着水,同时还从怀里掏出一包饭
团来嚼着。我只见他迅速的做着这一切。他说的什么我就没大听清。好像是
说什么被子的事,要我们自己去借。我问清了卫生员,原来因为部队上的被
子还没发下来,但伤员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哪怕有
一二十条棉絮也好。我这时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便自告奋勇讨了这件差事,
怕来不及就顺便也请了我那位同乡,请他帮我动员几家再走。他踌躇了一下,
便和我一起去了。

我们先到附近一个村子,进村后他向东,我往西,分头去动员。不一会,
我已写了三张借条出去,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手里抱得满满的,心里
十分高兴,正准备送回去再来借时,看见通讯员从对面走来,两手还是空空
的。

“怎么,没借到?”我觉得这里老百姓觉悟高,又很开通,怎么会没有
借到呢?我有点惊奇的问。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我估计一定是他说话不对,说崩了。借不到被
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响可不好。我叫他带我去看看。但他执拗的低着头,
像钉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声的把群众影响的话对他说了。
他听了,果然就松松爽爽的带我走了。


我们走进老乡的院子里,只见堂屋里静静的,里面一间房门上,垂着一
块蓝布红额的门帘,门框两边还贴着鲜红的对联。我们只得站在外面向里“大
姐、大嫂”的喊,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但响动是有了。一会,门帘一挑,
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
溜蓬松松的留海。穿的虽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她头上已硬挠挠的挽了
髻,便大嫂长大嫂短的向她道歉,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等等。
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说完了,她也不作声,还是低头咬
着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没笑完。这一来,我倒有些尴尬了。下面的
话怎么说呢!我看通讯员站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好像在看连长
做示范动作似的。我只好硬了头皮,讪讪的向她开口借被子了,接着还对她
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这一次,她不笑了,一
边听着,一边不断向房里瞅着。我说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讯员,好像在
掂量我刚才那些话的斤两。半晌,她转身进去抱被子了。

通讯员乘这机会,颇不服气的对我说道:

“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赶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说。可是来不及了。那个媳妇抱了被子,
已经在房门口了。被子一拿出来,我方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
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
色百合花。她好像是在故意气通讯员,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说:“抱去吧。”

我手里已捧满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讯员来拿。没想到他竟扬起脸,
装作没看见。我只好开口叫他,他这才绷了脸,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
慌慌张张的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
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
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
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我听了,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通讯
员也皱起了眉,默默的看着手里的被子。我想他听了这样的话一定会有同感
吧!果然,他一边走,一边跟我嘟哝起来了。

“我们不了解情况,把人家结婚被子也借来了,多不合适呀!。。”我
忍不住想给他开个玩笑,便故作严肃的说:

“是呀!也许她为了这条被子,在做姑娘时,不知起早熬夜,多干了多
少零活,才积起了做被子的钱,或许她曾为了这条花被,睡不着觉呢。可是
还有人骂她死封建。。。”

他听到这里,突然站住脚,呆了一会,说:

“那!。。那我们送回去吧!”

“已经借来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我看他那副认真、为难的样
子,又好笑,又觉得可爱。不知怎么的,我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傻呼呼的小
同乡。

他听我这么说,也似乎有理,考虑了一下,便下了决心似的说:

“好,算了。用了给她好好洗洗。”他决定以后,就把我抱着的被子,
统统抓过去,左一条、右一条的披挂在自己肩上,大踏步的走了。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向我敬
了礼就跑了。走不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挂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
个馒头,朝我扬了扬,顺手放在路边石头上,说:


“给你开饭啦!”说完就脚不点地的走了。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
馒头,看见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
起,在他耳边抖抖的颤动着。

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挂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我真后
悔没给他缝上再走。现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帮我们打水、烧锅、
作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妇也来了,她还是那样,笑咪咪的抿着嘴,偶然从眼
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时不时的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后来她到底问我说:

“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同志弟不是这里的,他现在到前
沿去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说
完又抿了嘴笑着,动手把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的分铺在门板
上、桌子上(两张课桌拼起来,就是一张床)。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白百合
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我们的总攻还没发起。敌人照例是忌怕夜
晚的,在地上烧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的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的升
起,好像在月亮下面点了无数盏的汽油灯,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的暴露出
来了。在这样一个“白夜”里来攻击,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我
连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也憎恶起来了。

乡干部又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家做的干菜月饼。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
供一付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的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
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
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
我那个小同乡,那个拖毛竹的小伙,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 
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饼,想起那个小同乡大概现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许
在团指挥所,或者是在那些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着哩!。。

一会儿,我们的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不
久,断断续续的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我拿着小本子,去登记他们的姓名、单位、轻伤的问问,重伤的就得拉
开他们的符号,或是翻看他们的衣襟。我拉开一个重彩号的符号时,“通讯
员”三个字使我突然打了个寒战,心跳起来,我定了下神才看到符号上写着
×营的字样。啊!不是,我的同乡他是团部的通讯员。但我又莫名其妙的想
问问谁,战地上会不会漏掉伤员。通讯员在战斗时,除了送信,还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

战斗开始后的几十分钟里,一切顺利,伤员一次次带下来的消息,都是
我们突破第一道鹿砦,第二道铁丝网,占领敌人前沿工事打进街了。但到这
里,消息忽然停顿了,下来的伤员,只是简单的回答说:“在打。”或是“在
街上巷战。”但从他们满身泥泞,极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从那些似乎刚从
泥里掘出来的担架上,大家明白,前面在进行着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包扎所的担架不够了,好几个重彩号不能及时送后方医院,耽搁下来。
我不能解除他们任何痛苦,只得带着那些妇女,给他们拭脸洗手,能吃得的
喂他们吃一点,带着背包的,就给他们换一件干净衣裳,有些还得解开他们
的衣服,给他们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迹。

做这种工作,我当然没什么,可那些妇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开手来,


大家都要抢着去烧锅,特别是那新媳妇。我跟她说了半天,她才红了脸,同
意了。不过只答应做我的下手。

前面的枪声,已响得稀落了。感觉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实还只是半夜。
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屋里铺位都满了,
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担架员把伤员抬上门板,但
还围在床边不肯走。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做医生了,一把抓
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
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几个
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点一点头,这伤员就立即会好了似的。
我心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的“啊”了一声。
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
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的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
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的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
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
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
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的“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给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
打发他们走了。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经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
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的给他拭着身子,这位
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我猛然醒悟的跳起身,磕磕
绊绊的跑去找医生,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
边。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的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
心脏,默默的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的、密密的缝
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

“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的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的缝。
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
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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