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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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画传-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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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识的语法浸润着西洋语言的深深影响,他对西洋文明思想,和他妻子一样,是谙熟而欣赏的。可要到接受的程度,他不能和她一样,那样会直接威胁和破坏到他自己,他不可能是这种文化的局中人,他只能是个旁观者,培养和塑造他的那种方式和这种气息在相当程度上是直接对抗的。他只能懂得,他不能接受。吸大烟、纳妾、嫖妓、赌博,这些旧式男人的生活内容他一样不拉,全都拥有,如果叫他放弃这些,他的生活可就没有别的填塞内容了。儿子后来回忆说:“我父亲虽也以新派人物自居,观念上还是传统的成份多。这就和我母亲有了矛盾和对立。”《永远的张爱玲·我的姐姐》,张子静。女儿爱玲看得更透:“他们(指父亲、母亲和姑姑)在思想都受五四的影响,就连我父亲的保守性也是有选择性的,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为限。”《对照记》,P。32。    
    母亲黄素琼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她长得清秀高挑,有点像外国人,头发不太黑,皮肤也不白,深目高鼻,有点像拉丁民族,黄家是明朝时从广东搬到湖南来的,可能有南洋混合血统。她更多地承袭了湖南人的勇敢,她自己也总是说湖南人最勇敢。黄素琼的母亲是农家女,嫁给她父亲作妾——他是将门之子,湘军水师的儿子,所以爱玲的母亲实际上更是湖南长沙农家女的女儿,她不但有湖南人的勇敢,更有来自乡野的、未被诗书拖累的勇气。丈夫如此与她不合谐,她憎恨这为了门弟葬送她幸福与梦想的婚姻。传统的旧式妇女对丈夫的行为只有容忍不置一辞,可是她要抗争,她劝戒,她干预,都没有用,于是她消极抵抗。住在上海的时候,因为人多,闹别扭要避人耳目,便三天两头回南京娘家,现在住到天津以后,对于丈夫蓄妾抽鸦片等种种恶习无力劝戒以后,便不关心家里的事,另外寻找一番她自己向往的天地,花心思学钢琴、读外语、裁衣服,打扮自己。与丈夫话不投机,便尽量沉默不言,自叹遇人不淑,整日闷闷不乐。好在家中还有一个她的同盟者,小姑子也看不惯哥哥的腐朽作风,姑嫂两人意气相投,形影相随,为这个家增添着一点新鲜活泼的气息。可见旧习惯也有它的一丁点道理,自古姑嫂多难容,亲上做亲比较易相处。黄素琼是李鸿章的远房外孙女,她的表姐妹也是张廷重的远房表姐妹,所以两人的婚姻也是“亲上做亲”的,在孩子们的印象里,母亲和姑姑好,父亲却常到舅舅家去走动,是很自然的事,除了志趣相投的原因外,似乎也不能不归功于旧时代亲上做亲的一点好处,否则夫妇感情不合,一方总要本能地排斥、怨恨另一方的亲属的,亲上做亲倒仿佛可以避免这点偏见。    
    黄素琼消极地过着不痛快的婚姻生活,心里时时地盼望着能有机会寻找自己梦想和憧憬的自由天地。1924年,张廷重的妹妹张茂渊要出国留学,黄素琼借口小姑出国留学需要监护便偕同出洋,那一年她已31岁,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3岁。终于有机会离开这个浮华奢迷却死气沉沉的家,她异常地果敢坚决,虽然以她这样的身份出国被当时的社会视为异端,思想保守的人说她不安份,思想开明的人则赞扬她是“进步女性”,黄素琼带着对两个幼子女的牵挂出洋去。爱玲看着母亲临别那天上船前还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裙上亮闪闪的装饰小片在她身上颤颤地发光,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像没听到,佣人把小?推上去,叫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爱玲在名义上是过继给族伯父志潜的,所以唤父母叔叔婶婶。)母亲只是哭,趴在那里,绿衣绿裙上抽搐发光的小亮片仿佛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里有海洋无穷尽的颠簸悲恸。佣人没有教给她别的话,小?站在母亲的竹床前看她哭得如此伤心,她手足无措,她却没有哭。母亲终于出洋去了,她为自己改名黄逸梵,她成为中国的第一代娜拉。    
    母亲去了之后,父亲早已蓄养在外的姨奶奶住了进来。从此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做戏。姨奶奶原来是个妓女,名唤老八,比小?子的父亲年纪还大一点,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刘海。这位姨奶奶试图通过歧视这个家庭男继承人的地位而抬高自己的身份,因此不怎么喜欢弟弟而一味抬举?子,她来了以后,小?跟着她倒看了不少以前没见过的风景。姨奶奶每天晚上带爱玲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小?坐在桌子边,桌上摆的蛋糕上的白奶油与她眉毛一般齐,她把她的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由佣人背在背上回家。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爱玲难得进去,进去就立在父亲烟炕前背书。姨奶奶终究是一个风月场中见惯繁华的人,来到这个沉闷规矩的家中,还要照应两个年幼的孩子,终于不耐烦起来,脾气越来越坏,她自己的一个侄儿因为背书经常被她打得眼睛都睁不开,最后她把爱玲的父亲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她带着满满两榻车银器家生离开了他们家,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好也好不了,姨奶奶被逼着走路没多久,她父亲也被逼着走路了。他在津浦铁路局那个英文秘书的职位虽然是个闲差,总算是通过堂房兄长张志潭的推荐并在他的辖下工作,他不去上班也就罢了,还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在外声名狼籍,影响张志潭的官誉,只好把他的职位撤销了。张志沂失去了这个小小官差,觉得颜面失尽,赶走姨太太一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写信求妻子回国,答应戒毒,为了摆脱以前不愉快的阴影,决定再搬回上海——因为舅舅一家都住在上海,他和黄逸梵是胞生兄妹,张廷重和这个舅子因为相同的爱好——吸鸦片和相同的地位——遗少而颇合道。1928年,张廷重带着一家人坐船回到上海,等妻子妹妹回来。爱玲很高兴地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这个早慧的孩子从来没在书里看到过海的礼赞,看到真实翻涌的大海也有一种由衷的开心,于是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记》,发现《西游记》里原来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没有水。到上海,坐在马车上,她是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他们刚搬回上海的时候,母亲和姑姑尚未回国,就暂住在成定路一条里弄里的一所小小的石库门房子里,红细板壁,虽无法和天津的花园洋房相比,对于爱玲,却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女佣告诉她应当高兴,母亲要回来了。母亲回来的那天她吵着要穿上自己认为最俏皮的小红袄,可是母亲看见小?的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不久就给她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父亲痛改前非,被送到医院里去。他们从石库门房子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籍华美的新朋友。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爱玲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那时母亲32岁,穿着从欧洲带回来的洋装,看起来多么美丽啊!姐弟俩一起看着母亲唱歌、弹琴,姐姐偶尔侧过头来看看弟弟,俏皮地笑一笑,眨眨眼睛,意思似乎是说:“你看多好!妈妈回来了!”    
    这一段生活是爱玲童年生活中最和美、最安宁、颜色最丰富、声音最热闹、心情最畅快的一段,一切都到了美和快乐的极至。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爱玲喜欢,连带的也喜欢母亲去过的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令她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纠正小?的错位印象: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没有用。爱玲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她的新居室,新生活,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没得到回信——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母亲告诉她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但是姐弟俩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小?自己的选择,而且她画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画图之外爱玲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母亲对弟弟说:“你看姐姐不是为了吃不到糖哭的!”被夸奖着,一高兴,爱玲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当时《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因为她到过英国,共有二马父子因为文化差异闹滑稽的切身感受,爱玲听母亲读,靠在门框上笑。一直到成人,老舍的作品中爱玲还是最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一看到这篇小说就想起那暖融融的母女同乐的日常生活场景,它联结着她以后再怎样努力寻找也找不回来的亲情感。    
    父亲张廷重把病治好以后,因为担心妻子再次离开他,便使出手腕,反悔以前的诺言,不拿出生活费,要妻子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另一方面,黄逸梵的出国游学更拉大了他们在思想上的差异,观点立场的截然不同使他们根本无法达成共识。在子女教育的问题上,母亲受西洋教育观念的影响,认为学校的群体教育才是健康、多元的教育,坚持要把孩子送进学校受新式教育,回国后,为这个问题夫妇俩多次争吵,但父亲就是不同意母亲的要求。爱玲10岁的时候,母亲主张把她送进学校,父亲一再大闹着不依,最后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她送去了,因为已经有相当基础,所以进黄氏小学四年级插班就读。在填写入学证的时候,因为“张?”这两个字嗡嗡地不响亮,她想给重取一个名字,一时踌躇着不知道填什么名字好,支着头想了一会,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罢”,这个英文词描述她当时的心情:ailing,意为烦恼。张爱玲这个普通的名字只是母亲烦恼心情随意的表达,后来却响彻了整个文坛。母亲一直打算替她改而没有改,再后来,爱玲不愿意改,也没必要改了。母亲这时的心情非常矛盾痛苦,很多事情凭她微弱的力量也拗不过丈夫固执的偏见,女儿送进了学校,儿子的事情她已管不了了。她从来没去干涉儿子的教育,以为一个独子,总不会不给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延师就读,一直读到四书五经读到“书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所幸母亲那时强行把爱玲送入学校,可就是因为类似的诸多事情上的殊见,夫妇之间时刻潜伏着争吵的危机。    
    


灰绿:成长的底色(1920…1930)灰绿:成长的底色(4)

    快乐平静的上海家园生活持续没多久,争吵又开始了。争吵很快有了结果,父母终于协议离婚。黄逸梵回国时确实是抱着挽救婚姻的愿望回来的,既然他答应戒除鸦片,不再纳妾,她还想把这婚姻维持下去,一双幼小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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