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段时间里人们在中国干些什么?我父母正在英租界里当盖茨比和黛茜,毛泽东在内地进行万里长征,前进,前进前进、进、进、进。城市里数百万瘦弱的苦力吸食鸦片,拉人力车,在便道上撒尿,任外国人驱赶,任蚊虫侵扰。
无从找寻的〃白俄〃们,我五岁时把他们想像成对着俄式茶壶打瞌睡的白化人。
我想像义和团拳民举起厚重的皮手套力图拨开急速飞来的克鲁伯大炮的铅弹。毫不奇怪他们被打败了。
①此人名为音译,原文为Honghong译注。我正在看一部百科全书里的一幅照片,照片上附有这样的说明:〃一群西方人与被害拳民的尸体合影留念。洪宏①。1899年。〃照片前景里醒目处是一排被砍掉了头颅的中国人的尸体,头颅滚出身外一段距离,尸身与头颅已分不清谁是谁的了。七个白人站在尸体后面,摆好了拍照的姿势。其中两人戴着猎帽,第三个人把帽子拿在身体右侧。他们身后是一抹看去不深的水面,有几条小船。左边是村庄的边沿。背景是薄薄地覆盖着白雪的大山。
这伙人在微笑
毫无疑问,第八个西方人,他们的同伙,正在拍照
上海弥漫着香火味、火药味和粪便气味。一位美国议员(来自密苏里)在世纪之交时说:〃上帝保佑,我们要把上海提高了再提高,直至达到堪萨斯城的水平。〃19世纪30年代末被入侵的日本士兵的刺刀捅破了肚子的黄牛在天津的街道上呻吟。
在疫病横行的城市之外,或此或彼总有一位哲人藏在青山怀抱里。大片美好河山将哲人们彼此分隔开来。他们个个老迈,但并不都留着白胡子。
军阀、地主、清代官吏、姬妾。老中国通。飞虎队。
如画的文字。皮影剧。亚洲风云。
六
我对智慧感兴趣。我对墙亦有兴趣。中国就以这两样而著称。
《百科全书》(巴黎1968年版,第4卷第306页)中的〃中国〃条写道:〃按照中国的传统论说方法,人们在谈话中总是喜欢使用一系列环环相扣的简短成语。〃①
靠语录生活。在中国引语的艺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指导着各行各业。
①原文为法语译注。
②此人名为音译,原文为TsuiWenShi译注。中国有一位二十九岁的妇女,名叫崔文茜②。在1972年1月发生的一次火车事故中她失去右腿和左脚。现在她的右脚移植到了左腿上。手术是在北京做的,据《人民日报》报道,〃由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对卫生工作的指导,也由于采用先进的外科技术〃,这一将右脚移植到左腿的手术获得了成功。
该文章解释了为什么外科医生没有把她的左脚接回到左腿上:因为她的左脚骨已经完全粉碎,而右脚却未受损伤。
并没有要求读者毫不怀疑地相信什么。这不是外科奇迹。
我看着崔文茜的照片,她笔直地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略带微笑,双手抱着弯曲的左膝。
她的右脚很大。
在二十年前一场伟大的消灭害虫运动中,苍蝇全部被歼灭、消失了。知识分子们经过自我批评之后,被遣送到农村分担农民的命运,接受再教育,现在他们正重新返回在上海、北京和广州的工作单位。
智慧已越来越简单、实用了。更均衡一律。山洞里的哲人只余白骨,而城市变得清洁了。人民渴望着大家一起说出他们的真实。
早已不再裹脚的妇女举行各种会议〃诉苦〃,指责男人。孩子们背诵反帝童话故事。战士们选举或罢免自己的长官。少数民族得到许可在一定限度内保持本族习俗。周恩来仍然清癯而英俊,如蒂龙·鲍尔;而毛泽东如今则有点像台灯罩下面的胖胖的佛像了。人人都很平静。
七
有三件事情,我二十年来一直向自己许诺,要在有生之年实现。
登上马特峰
学会弹奏大键琴
学习汉语
或许攀登马特峰还为时不晚(就像毛泽东,已是时时诲人的老者,还在长江里游了十多英里)。如今我那令人担忧的肺比我十几岁时要强壮些了。
理查德·麦勒瑞永远地消逝了,消失在一片巨大的彩云后面,正当人们看见他接近了山顶之时。我父亲患了肺结核,再也没能从中国回来。
即便是在美国人很难、甚至根本无法去中国的情况下,我也从未动摇过有朝一日我会去中国的信心。
我坚信不移,因此没把去中国列为要实现的三项计划之一。
大卫戴着我父亲的戒指。那戒指,一条用黑丝线绣着父亲姓名首写字母的白丝绸围巾,还有一只里面用烫金小字印着父亲姓名的猪皮钱夹,这些就是我拥有的全部的父亲遗物。我不知道父亲的笔迹是什么样子的,甚至不知道他的签名是什么样子的。偏平的印章戒指上也刻着父亲名字的首写字母。
让人惊奇的是这只戒指正好适合大卫的手指。
八种可变的事物:
人力车
我儿子
我父亲
父亲的戒指
死亡
中国
乐观主义
蓝布衫
这里,可能的排列组合数目多得惊人:惊天动地,感人至深。有益身心。
我还有一些照片,都是在我出生之前拍摄的。在人力车里、骆驼背上、小船甲板上、紫禁城围墙前。单人照。与他的情妇的合影。与母亲的合影。与两位合伙人陈先生和那位白俄的合影。
有个看不见的父亲让人感到压抑。
问:难道大卫不是也有个看不见的父亲吗?
答:是的,可大卫的父亲不是早夭的男孩。
我的父亲永远年轻。(我不知道他葬在了哪里,母亲说她已经忘记了。)
永无止境的痛楚,也许,仅仅是也许,会消散在无尽的中国式微笑之中。
第一部分异国情调(1)
最富异国情调的地方。
中国不是我至少是我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
父母决定不带我到中国去。我只能等待政府的邀请。
另外一个政府。
当我等待的时候,在他们的中国(男人)留辫子的、蒋介石的以及无数人民的中国之上,已经嫁接了乐观主义的中国,有光明未来的,属于无数人民的,到处是蓝布衫和尖顶帽的中国。
观念,前观念。
我事先能对这次旅行心怀怎样的观念呢?
一次寻求政治理解的旅行吗?
〃关于文化大革命定义的札记〃吗?
是的。但仅只是依据猜测,靠误解使之生动。因为我不懂那种语言。我现在已经比父亲去世时年长六岁,然而我还没登上马特峰,没学会弹大键琴,也不曾学习汉语。
一次可能缓解个人悲痛的旅行?
如果是那样的话,悲痛将是靠主观意愿来缓解的:只因为我想中止这悲痛。死亡是无法逃避,无可协商的。并非不能被同化。可是,是谁同化谁呢?〃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这不是《毛主席语录》中列出的那段引语的全部,却是此刻我所需要的一切。
注意,即使在毛泽东的这段被截短了的语录里,也是引语套引语。
该段语录中被我省略了的最后一句话说明,值得向往的是有分量的死,而不是轻飘飘的死。
父亲死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查访父亲的死,我将给他的死加添分量。我要亲自安葬父亲。
我将拜访一个完全异己的地方。至于那是将来还是过去,毋需事先确定。
中国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们既生活在过去,又生活在未来。
假设。那些确实显得出类拔萃的个人让我们觉得是属于另一个时代。(或是过去,或者干脆就是未来。)没有哪个超凡卓异者完完全全属于当代。当代的人根本显不出来:
他们是看不见的。
伦理教化是历史的遗产,它统治着未来的领域。我们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冷嘲热讽、理想幻灭。当下已成为多么艰难的一座桥梁呀!我们得多少次地旅行,才能不沦为空无和不可见之物。
九
《了不起的盖茨比》第2页写道:〃去年秋天,当我从东部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希望全世界永远穿制服,并且在道德上保持一种立正的姿势;我不想再享受放浪形骸的游乐,连同其窥视人类内心世界的特权。〃
是另外一个〃东部〃,但是不要紧。引文正好适用。
菲茨杰拉德指的是纽约而非中国。
(关于〃引语的现代功能的发现〃,有很多话可说,汉娜·阿伦特在她的《瓦尔特·本雅明》一文中把这一发现归功于本雅明。
一些事实:
作家
才子
德国人(柏林的犹太人)
他1940年死在了法国与西班牙交界地区。
归功于本雅明,还加上毛泽东和戈达尔。)
〃去年秋天,当我从东部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希望全世界……〃为什么全世界不应该在道德上保持一种立正的姿势?可怜的、受了伤的世界。
那位死在美国的没点出姓名的奥地利犹太人避难者,来自他的第二句引语的前半部分说:〃人本身乃是我们时代的问题;有关个人的诸种问题正在消失甚至遭到禁止,从道德上被禁止。〃
我并不害怕去了中国就会变得简单。真理是简单的。
他们将要带领我参观一些工厂、学校、集体农场、医院、博物馆和水坝。还要举行一些宴会和芭蕾舞演出。我将无法一人独处。我将要时常报以微笑(尽管我不懂汉语)。
那未说明出处的引语的第二部分是:〃个体的私人问题已经成了诸神的笑料,而且他们缺乏同情之心并没错。〃
毛主席说:〃反对个人主义。〃道德大师。
中国曾一度想在各方面达到精美之极致:陶器制作、残酷行径、占星术、行为举止、饮食、色情、风景绘画以及思想与书写符号的关系。而如今中国想实行彻底的简单化。
在即将出发去往中国的前夕想像这一切,那种种有关善的言论没有使我裹足不前。我认识的人个个都在担心过善,而我并没有类似的忧虑。
仿佛善会使人丧失力量和个性。
对男人而言,还丧失男子气概。
美国有一则谚语:〃良善者难占先。〃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毛泽东主席语录》)
那世界到处都是被压迫的苦力和媵妾。到处都是残酷的地主。到处都是傲慢的官吏大人,双臂交叉,长指甲藏在长袍的宽袖筒里。一切在变,平静地,变成天国的男女童子军,当红星升起照耀中国。
为什么不愿意善良些呢?
第一部分异国情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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