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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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琼瑶-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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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丝萦从床边跳开,她的心痛楚著,强烈的痛楚著,她的视线模糊了。柏霈文陡的从 床上坐起来了,他那划动著空气的手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洒了一地毯的水,方丝萦 慌忙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厉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挣扎著。由于摸索不到 他希望抓到的那只手。他猛的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烟!”这一声喊得那么响,使方丝萦吓了一大跳。接著,她一抬头,正好看到爱 琳站在房门口,脸色像一块结了冻的寒冰。她的眼睛阴阴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那眼 光那样阴冷,那样锐利,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视觉又有知觉,一定会被它所 刺伤或刺痛。但,现在,柏霈文是一无所知的,他只是在烧灼似的高热下昏迷著,在他自 己蒙味的意识中挣扎著,他的头在枕上辗转不停的摇动,汗水濡湿了枕套,他嘴里喃喃不 停的,全是沉埋在内心深处的呼唤: 

  “含烟,含烟,我求你,请你……求你……含烟,含烟,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烟 !啊,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含烟?啊!我做了些什么?……” 

  爱琳走进来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优美的颈项是僵硬的,她那样缓慢的走进来, 像个移动著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边,她低头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现在燃烧起来了 ,被某种仇恨和愤怒所燃烧起来,她唇边涌上了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抬起头来,她直视 著方丝萦,用一种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的说: 

  “就是这样,含烟!含烟!含烟!日里,夜里,清醒著,昏迷著,他叫的都是这个名 字。如果你的敌人是一个人,你还可以和她作战,如果是个鬼魂,你能怎么样?” 

  方丝萦呆呆的站著,在这一刹那间,她了解爱琳比她住在这儿两个月来所了解的还要 深刻得多。看著爱琳,她从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同情她。爱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娇嫩的花 朵,它禁不起常年累月的干旱啊!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轻声的,不太由衷的说:“柏太 太,他在发热呢!” 

  “发热?”爱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为了那个鬼魂,他已经发热了十一年了!”像 是要证实爱琳这句话,柏霈文在枕上猛烈的摇著头,一面用手在面前挥著,拂著,仿佛要 从某种羁绊里挣扎出来,嘴里不停的嚷著:“走开,走开,不要扰我,她来了,含烟,她 来了!啊,不要扰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烟!含烟!含烟!啊,这讨厌的雾, 这雾太浓了,它遮著我,它遮著我,它遮著我……”他喘息得像只垂危的野兽,他的手在 虚空中不住的抓著,捞著,挥著。“啊,不要遮著我,走开!走开!不要遮著我!哦,含 烟!含烟!请你,求你,含烟!别走……”

  爱琳愤怒的一甩头,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她的手紧握著拳,头高高的昂著,声音从 齿缝里低低的迸了出来: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爱她,早就该跟随她于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著她的 魂了!你去死吧!” 

  说完,她迅速的掉转身子,大踏步的走出室外,一面抬高了声音,大声喊著说:“老 尤!老尤!准备车子!送我去火车站,我要到台中去!亚珠,上楼帮我收拾东西!” 

  方丝萦下意识的追到了房门口,她想唤住爱琳,她想请她留下,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 爱琳说……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折回到柏霈文的身边,看著那张烧灼得像 火似的面庞,听著那不住口的呓语和呼唤,她感到的只是好软弱,好恐惧,好无能为力。 

  亭亭回到楼上来了,她父亲的模样惊吓了她,用一只小手神经质的抓著方丝萦,她颤 颤抖抖的说: 

  “老——老师,爸爸——会——会死吗?” 

  “别胡说!”方丝萦急忙回答。“他在发烧,有些神志不清,烧退了就好了。”从浴 室弄了一盆冷水来,方丝萦绞了一条冷毛巾,盖在柏霈文的额上,一等毛巾热了,就换上 另一条冷的。柏亭亭在一边帮忙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呓语减轻 了,手也不再挥动了,一小时后,他居然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中。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稳, 他时时会惊跳起来,又时时大喊著醒过来,每次,总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再睡下 去。爱琳收拾了一个小旅行袋走了,方丝萦知道,她这一去,起码三天不会回来。她不知 道下人们对于爱琳丢下病重的柏霈文,这时到台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亚珠只悄悄的摇了 摇头。老尤呢?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 。 

  晚饭之后,方丝萦和亭亭回到楼上来,方丝萦曾试著想给柏霈文吃点稀饭,但柏霈文 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热度也一直持续不退,她只有让亚珠把稀饭再收回去。到了九点多钟 ,她强迫亭亭先去睡觉,那孩子已经累得摇头晃脑的了。 

  孩子睡了,爱琳走了,下人们也都归寝,整栋房子显得好寂静。方丝萦仍然守在柏霈 文身边,为他换著头上的冷毛巾。她用一个保温瓶,盛了一瓶子冰块,把冰块包在毛巾里 ,压在他发烫的额上。由于冰块溶化得快,她又必须另外用一条干毛巾,时时刻刻去擦拭 那流下来的水,以免弄湿棉被和枕头。高烧下的他极不安稳,他一直说著胡话,呻吟,挣 扎,也有时,他会忽然清醒过来,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哑的声音问:“谁在这儿?”“ 是我,方丝萦。”她答著,乘此机会,给他吃了药,在他昏迷时,她不知怎样能使他吃药 。 

  他叹息,把头扭向一边,低低的说: 

  “让你受累了,是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样一刹那,转眼间,他又陷入呓语和噩梦里,一次,他 竟大声惊喊了起来: 

  “不要走!不要走!水涨了,山崩了,桥断了!不要走!含烟哪!”他喊得那样凄厉 和惨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样紧张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双手,接住了他在空中 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紧紧的握住了她。他的声音急促的、断续的、昏乱的嚷著:“ 你不走,你不走,是不?含烟?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会淹 到你,它无法把你抢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发热的手摸索 著她的面颊,摸索著她的头发。方丝萦取下了她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她又被动的、违 心的去迎合了他。她让他摸索,让他抓牢了自己。听著他那压抑的、昏乱的、烧灼著的低 语。“我爱你,含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你打我、骂我、发脾气,都可以,就是别离 开我。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会受凉……别出去,别走!含烟……我最爱的……我 的心,我的命!你在这儿,你在这儿,你说一句话吧!含烟,不不,你别说……别说什么 ,你在这儿,在这儿就好……”他抓紧了她,抓得那样牢,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逃掉,抓得 她疼痛。她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让他紧握著自己的手,她的头仆伏在他的床上,让他摸索 。她不想动,不想惊醒他的美梦。可是,眼泪却沿著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在棉被上 。她忍声的啜泣,让自己的心在那儿滴血。然后,她觉得他的抓握减轻了,他的呓语已变 为一片难辨的呢喃。她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阖著,他睡著了。她拿开了他额上那滴 著水的毛巾,用手轻按了一下他的额角,感谢天,热度退了。她抽开了他那个潮湿了的枕 头,一时间,她找不到干的来换,只好到自己房里去,把自己的枕头拿来,扶住他的头, 让他躺在干燥的枕头上。再用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样的疲乏 和脱力,她不敢马上离去,怕他还有变化。拉了一张躺椅,她在床边坐下来,自己对自己 说:“我只休息一会儿。”她躺在椅子里,阖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 过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几乎是同时,陷入沉沉的睡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 满窗帘都映满了阳光,她惊跳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著一床毛毯,谁给她盖的?她对床 上看过去,柏霈文躺在那儿,他是清醒而整洁的,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立即说:“早。方 小姐。”几点了?她看了看手表,十点过五分!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错过早上的课了,她 忍不住喊了一声: 

  “糟了!我迟到了。”“我已经让亭亭帮你请了一天假。”柏霈文说,他虽憔悴,看 来精神却已恢复了不少。 

  “噢,”她有些惭愧和不安,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眼镜,她勉强的说:“很高兴看到你 恢复了,你的病来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么吗?”“我已吃过一餐稀饭。”柏霈文说 :“你昨天吩咐给我做的。”方丝萦有点脸红,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这样熟呀! 那么,连亚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这里了。她转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说:“你记住吃药吧 !又该吃了,药就在你手边的床头柜上面。”“你如果肯帮忙,递给我一下吧。”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药,她递给他,他用手撑著身 子坐起来,到底是高烧之后,有些儿头晕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药,看著他 躺回枕头上,她转身欲去,他却喊了声: 

  “方小姐!”她站住,瞪视著他。“我希望夜里没有带给你太大的麻烦,尤其——我 希望我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没有,先生。” 

  “那么,在你走出这个屋子之前,”他又说,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滴得出水来 。“请你接受我的谢意和歉意,我谢谢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么错失,请你尽你的 能力来原谅。”“哦,”她有点惊愕,有点昏乱。“我已经说过了,根本没什么。好,再 见,先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这房间,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仍然无法了解,柏 霈文的脸上和声音里,为什么带著那样一份特殊的激动和喜悦?

10 

  洗了脸,漱了口,方丝萦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著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脸上没有 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眼底的困惑和迷惘却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层。她叹口气,慢慢的用 发刷刷著那头美好的长发,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说的话: 

  “你把头发放下来,不要戴眼镜,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极了。”现在她就放 下了头发,没有戴眼镜,漂亮吗?她在镜中顾盼自己。不,不,没有爱琳漂亮,爱琳是个 名副其实的美人。但是……自己干嘛要去跟爱琳比漂亮呢?她望著镜子,你疯了,你脑中 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儿的环境不适合你,你没看到吗?你消瘦而苍白,你现在根本就应 该在美国,嫁给亚力,生一群活活泼泼的儿女,不该在这儿,瞪著一对迷惘的大眼睛跟自 己发呆!你疯了!你是真的糊涂了,从那个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烟山 庄的废墟所勾走了。从那个下午起,你就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情,那含烟山庄有些邪气, 你是真的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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