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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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琼瑶-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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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倒了?”他一惊,迅速的向晒茶场走去。烈日如火般的曝晒著,晒茶场的水泥地 被晒得发烫,他从冷气间出来,更觉得那热气蒸人。这样的天气,难怪女工要晕倒,在晒 茶场上的女工应该轮班的,谁能禁得起这样的大太阳曝晒?他冲到人群旁边,叫著说:“ 大家让开!给她一点空气!” 

  工人们让开了,他走过去,看到一个女工仰躺在地下,斗笠仍然戴在头上。斗笠下, 整个面部都包在一层蓝布中,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手脚也用蓝布包著,这是在太阳下工作 的女工们的固定打扮,以防太阳晒伤了皮肤。柏霈文蹲下身来看了看她,又仰头看了看那 仍然直射著的太阳。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她移往阴凉的地方,然后解除掉那些包扎 物。毫不考虑的,他伸手抱起了这个女工,那女工的身子躺在他的怀里,好轻盈,他不禁 愣了一下。把那女工抱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对跟进来的赵经理说: 

  “把冷气开大一点!快!” 

  赵经理扭大了冷气机,他把那女工平放在沙发上,然后,立即取下了她的斗笠,解开 了那缠在脸上的布,随著那布的解开,一头美好而乌黑的头发就像瀑布般披泻了下来,同 时,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秀丽的脸庞。那张脸那样秀气,柏霈文不禁怔住了,那高高的额, 那弯弯的眉线,那阖著的眼睑下是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鼻子小而微翘,紧闭的嘴唇却是 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可怜兮兮的。他怔了几秒钟,就又迅速的去掉她手腕上的布,再解 开她衬衫领子上的衣扣,一面问赵经理:“这女工叫什么名字?” 

  赵经理看了看她。“这好像是新来的,要问领班才知道。” 

  “叫领班来吧,再拿一条冷毛巾来。” 

  领班是个三十几岁,名叫蔡金花的女工,她在这工厂中已经做了十几年了,看著柏霈 文,她恭敬的说: 

  “她的名字叫章含烟,才来了三天,我看她的样子就是身体不太好,她自己一定说可 以做……” 

  “章含烟?”柏霈文打断了蔡金花的话,这名字何其太雅,“怎么写的?”“立早章 ,含就是一个今天的今字,底下一个口字,烟就是香烟的烟。”蔡金花笨拙的解释。“她 住在我们工厂的宿舍里吗?” 

  “不,宿舍没有空位了,她希望住宿舍,可是现在还没办法。”“为什么不派她在晾 茶室工作?” 

  “哦,柏先生,”蔡金花勉强的笑了笑,天知道领班有多难做,谁不抢轻松舒适的工 作呢?谁又该做太阳下的工作呢!“都到晾茶室,谁到晒茶场呢?她是新手,别的工作还 不敢叫她做。”“哦。”柏霈文点了点头,看著躺在沙发上的章含烟,瘦瘦小小的个子, 穿了件白底小红花的洋装,皮肤白而细腻,手指细而纤长。这不是一个女工的料,太细致 了。“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蔡金花有些局促的说:“等会儿我问她。假如我早知道她吃不消……” “好了,”柏霈文挥挥手。“你去吧!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她今天恐怕没办法继续工作 了,醒了就让她回去休息一天再说。你先去吧。”蔡金花退出去了。章含烟额上盖著冷毛 巾,又在冷气间躺了半天,这时,她醒转了过来。她的眉头轻蹙了一下,长睫毛向上扬了 扬,露出一对雾蒙蒙的,水盈盈的眸子,就那样轻轻一闪,那睫毛又盖了下去,眉头蹙得 更紧了。她试著移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醒了。”赵经理说。 

  “我想她没事了,”柏霈文放下心来。“你也去吧,让她在这儿再躺一下。”赵经理 走出了房间。柏霈文就径直走到章含烟的面前,坐在沙发前的一张矮桌上,他双手交叉著 放在胸前,静静的、仔细的审视著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那尖尖的小下巴,那下巴下颈项 上美好的弧线,那瘦弱的肩膀……这女孩像个精致玲珑的艺术品。那轻蹙的眉峰是惹人怜 爱的,那像扇子般轻轻煽动的睫毛是动人的,还有那小嘴唇,那低低叹息著的小嘴唇…… 她是真的醒了。她的长睫毛猛的上扬,大大的睁著一对受惊的眸子,那黑眼珠好大,好深 ,好黑,像两泓黝暗的深潭。“我……怎么了?”她问,试著想坐起来,她的声音细柔而 无力。“别动!”柏霈文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最好再躺一躺,你晕过去了一段时间 。”她睁大了眼睛,疑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醒悟的“哦”了一声,乏力的垂下了睫 毛。她的头倾向一边,眼睛看著地下,手指下意识的弄著衣角,发出一声好长好长的叹息 。

  “我真无用。”她自语似的说。“什么都做不好。” 

  这声低柔的自怨自艾使柏霈文心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怜恤的情绪。她躺在那儿,那样 苍白,那样柔弱,那样孤独和无助。竟使他情不自禁的涌起一股强烈的,要安慰她,甚至 要保护她的欲望。“你在太阳下工作得太久了,”他很快的说。“这样的天气谁都受不了 ,别担心,我可以让他们把你调到晾茶室或机器房去工作。”她静静的瞅著他,眸子里有 一丝研究的意味,那眉峰仍然是轻蹙著的。“别为我费心,柏先生。”她轻声的说,有些 惭愧,有些不安,最让她感觉惶然的,是自己竟这样躺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对于柏霈文, 她在进工厂的第一天,就已经很熟悉了。她知道整个工厂对这位年轻的老板都又尊敬,又 信服。在工人们的心目中,柏霈文简直是人与神的混合体;年轻、漂亮、有魄力、肯做、 肯改进、而又体谅下人。这时,她才领会到工人们喜欢他的原因,他是多么和气与温柔! “晒茶场的工作不是顶苦的,我应该练习。”她说。“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我不做,别 人还不是一样要做。” 

  “谁介绍你来的?”“你厂里的一个女工,叫颜丽丽,我想你并不认识她,她是我的 邻居。”他深深的看著她,这时,她已经坐起来了,取下了按在额上的毛巾,她长发垂肩 ,皓齿明眸。有三分瑟缩,有七分娇怯,更有十二分的雅致。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这工作似乎并不适合你。”他本能的说。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开除我。”她有些受惊的说,大眼睛里带著抹忧愁,祈求的 看著他。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的说。“我只是觉得,这工作对你而言太苦了 ,你看起来很文弱,恐怕会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更清亮了。她放开了蹙著的 眉梢,唇边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让柏霈文心动。她微笑著, 自嘲似的说:“我做过更苦的工作。”“什么工作?”她沉默了。半晌,她才重新正视他 ,她唇边依然带著笑,但脸上却有股难解的、鸷猛的神气。 

  “请不要问吧,柏先生。您必须了解,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在这儿工作,我精神愉 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轻松的工作的,但是,我还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让自 己的生命被磨蚀得黯然无光。” 

  柏霈文心里一动,这是一个女工的谈吐吗?他紧紧的看著她,问:“你念过书吗?” “高中毕业。”高中毕业?想想看!她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却在晒茶场中做女工 !他惊讶的瞪视著她,觉得完全被她搅糊涂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难道她仅仅是想在 这儿找寻一些生活的经验吗?还是看多了传奇小说,想去体验另一种人生?“既然你已经 高中毕业,你似乎不必做这种工作,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呀!” 

  “我找过,我也做过,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无力。“正经的工作找不到,我没 有人事关系,没有铺保,没有推荐,高中文凭不像你想像那样值钱。另外,我也做过店员 、抄写员、女秘书,结果发现我出卖的不是劳力、智力,而是青春。我还做过更糟的…… 最后,我选择了你的工厂,这是我工作过的,最好的他方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凝视著 她那张姣好的脸庞,他了解了一个少女在这社会上谋职的困难,尤其是美丽的少女,陷阱 到处都是,等著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叹息,他惋惜这个女孩,章含烟,好雅致的名 字! 

  “工作对于你是必须的吗?” 

  “是的。”“为什么?”“还债。”“还债?你欠了债吗?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颓丧了下去,坐在那儿,她用手支著颐,眼珠更深更黑了。“我 从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我被一个远房的亲戚带到台湾,那亲戚 夫妇两个,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他们抚养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然后,他们忽 然说,要我嫁给那个白痴……”她轻笑了一下,看著柏霈文。“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不 肯,于是,所有的恩情都没有了。我搬出来住,我工作,我赚钱,为了偿还十几年来欠他 们的债。” 

  “这是没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愤慨的说。“你需要偿还他们多少呢?”“二十万 。”“你在这儿工作一个月赚多少?” 

  “一千元。”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偿还这笔债务!他看著章含烟,后者显然 对于这份命运已经低头了,她有种任劳任怨的神情,有种坦然接受的神态,这更使柏霈文 由衷的代她不平。“你可以不还这笔钱,事先他们又没说,抚养你的条件是要你嫁给那白 痴!在法律上,他们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你大可不理他们!”“在法律上,他们虽然站 不住脚,在人情上,我却欠他们太多!”她叹了口气,眉峰又轻蹙了起来。“你不懂,我 毁掉了他们一生的希望,在他们心目里,我是忘恩负义的……所以,我愿意还这笔钱,为 了减轻我良心上的负荷。”抬起睫毛来,她静静的瞅著他,微向上扬的眉毛带著股询问的 神情。“人生的债务很难讲,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柏霈文凝视著章 含烟,他欣赏她!他每个意识,每个思想都欣赏她!而且,逐渐的,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强 烈的、惊喜的情绪,他再也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像是在一盘 沙子里,忽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他掩饰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他忽然 坚决的说: 

  “你必须马上停止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惊了,刚刚恢复自然的嘴巴又苍白了起来。“我抱歉我晕倒了, 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什么,”他微笑的打断她,眼光温柔的落在她脸上。“如果你再到太阳 下晒上两小时,你仍然会晕倒!这工作你做不了。”“哦?先生?”她仰视著他,一脸被 动的、无奈的样子,那微微颤动著的嘴唇看来更加可怜兮兮的了。 

  “所以,从明天起,你调在我的办公室里工作,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一些案头的事情 ,整理合同,拟订合同,签发收据这些。等会儿我让老张给这儿添一张办公桌,你明天就 开始……”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脸上丝毫没有欣喜的神情,相反 的,她显得很惊惶,很畏怯,很瑟缩,又像受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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