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叫我瑶晶的时候,总是念成妖精,我沉默地暗自反感着。听爸爸讲的好多故事,我知道妖精不是好人。瑶晶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我并没有那种细细长长的吊眼,尖尖的下巴和又直又顺的长头发。那样子的妖精都很漂亮,与之完全相反的我也算的上是妖精吗?
我转过身,瑶晶无法再这样欣赏自己下去。
在奶奶家上“幼儿园”的日子自由无比,只要不出这个家门,任我把天花板折腾下来都不会有人管。我常常用麻将牌盖房子,给一些塑料的小王八小螃蟹小螳螂来住。也常常把两个单人沙发搬倒,再拼在一起,搭成大屋子。靠垫、凉席,都有用武之地,可以搭成房顶、阁楼或者车库。用床单挡住“门口”,我就藏在这黑漆漆的一方天地里,抱着毛茸茸的小狮子,“楼上”还住着我黑白相间的儿子小熊猫。这些建筑是被允许的,往往一周都不会有别人理睬,直到我回到父母住处。
我有整整一大箱乐高插板,是大姑特意让她的美国朋友带回来的。我无论走到哪(奶奶家或者父母家),都拎着它。对于那时的沈瑶晶来说,那箱子实在是太重了,但她还是坚持自己拎。看到她这么喜欢拼插玩具,二姑沈南平也开始送乐高给她,她的乐高到上小学前已经可以洒满她十来平米的屋子,使人无落脚之处。
沈北平问女儿:“零食、衣服和玩具,最想要哪个?”
小小的沈瑶晶对他回答说:“零食和衣服都可以不要,但玩具越多越好啊!”
她的绒毛玩具已经可以塞满家里最大的壁柜;橡胶恐龙桌子上根本摆不下,都扔在大箱子里高高一落;小汽车和戴着消防帽的塑料小熊可以组成一个军队(长大后被人说我认识的男人可以组成一个军队)。
那时我并不觉得我富有,同样,我亦无知我除了这些便一无所有。
回头想想,原来从小就注定这样,我是一个自己可以和自己玩的孩子。
奶奶家的人总喜欢问我一些重复的问题,像,瑶晶,你为什么姓沈呀?我说因为我爸爸姓沈。他们就会说,对呀,你可是我们沈家的人!我不知道这可炫耀什么,代表什么,那时的我对家族毫无概念。
另外,他们还经常问的便是,瑶晶,你漂不漂亮?
漂亮啊!我用力点点头。
哪里漂亮?
大眼睛,小嘴巴。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形容漂亮的词。
大眼睛,小嘴巴。
大眼睛,小嘴巴。
……
我明明听到他们说,妈妈比我漂亮多了,他们还要问多少遍才会停止,才会不再摸摸我的头说,瑶晶真聪明。无论我怎样用力点头,用力争辩,用力地说我是大眼睛小嘴巴,他们都还是会说,妈妈比我漂亮多了。我想我一定是遗传了爸爸。
每逢周末,我回到父母住处,即使在家里我的自由也大打折扣。我的很多习惯需要纠正,很多快乐被束缚。我不能把屋子搞乱,玩过的玩具必须自己收拾起来,不能同时开两个场地放玩具;不能叉开腿坐,不能把脚放在桌子上,上厕所要关门和洗手;不许穿到脚踝的裙子,不留长发,吃饭时必须正确使用筷子;等等。
因为我总不能遵守这些要求,小时候的我没少挨打。才
《残翅》 一瑶晶(3)
挨过打,瑶晶就一个人跑到阳台上,透过郁郁葱葱的葡萄藤,望天。叶子绿得太耀眼,天空没有颜色。我脖子上、手腕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珠子,握着绿色脱了漆打着卷儿的栏杆,钻不出去。即使眼眶通红,挂着泪,依然骄傲地仰起脸,我是这藤罗碧柳间唯一的公主,最最漂亮的公主。
阳台上除了青青翠翠的葡萄藤,还摆着一架看起来十分沉重又古老的缝纫机。这大概也是妈妈的外婆留下来的,妈妈经常对着它,双脚踩在下面的踏板上,前前后后地摆动。随之而来,缝纫机就会发出嘎嘎嚓嚓的响声。妈妈手里的布被压在一块很小的金属板下面,沿着某个方向滑过去,金属板上缠绕的线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被轧进了布里。
有时侯我也学着妈妈,像模像样地端坐在缝纫机前,用脚尖点着踏板,发现它竟如此难以驾驭。所以我的乐趣只在于单纯地模仿一个劳动的坐姿。
妈妈回来,她喊我:“瑶晶,瑶晶!”
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台上纹丝不动,只大声地回:“哎!”
妈妈进来的时候脸色就很难看了。她拎了很多东西,我以为这些东西应该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还是径直走到我面前,朝坐在小板凳上的我扇了一巴掌。她手里的塑料袋破了,苹果洒了一地,咕轳轳地在地上滚。她不会弯腰去捡,只顾着骂:“有没有眼力价儿!小兔仔子,叫你都不回。”
“我回了,我回了!”我的泪哗地流下来。
她又朝我腿上踹了一脚,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几乎把我踹翻在地。“还顶嘴,你‘哎’你就完啦!我叫你就让你‘哎’啊!我生你就让你气我是不是!没看见苹果掉了,还不快捡,等什么呢!刚说你什么来着,没眼力价儿,不长记性是不是!”
我抽泣着,哆哆嗦嗦地爬在地上,一个一个捡。不知是不是一直呆在阳台的缘故,我的手很脏。我用这双小脏手抹脸上的泪,希望借此博取些许同情(明知道不可能)。泪水沾在手上,成了黑黑的泥水,蹭在妈妈刚买回来的苹果,抓出一个个小手印。
如果细菌是毒药,那大家一块死吧!
我恶狠狠地捏住一个苹果,竟不小心捏出一个小坑,捏出了苹果汁。我一下子又慌了,提心吊胆地把苹果塞进塑料袋,没有被妈妈发觉。心里的委屈,使我把毒药不停地抹在自己脸上,和着泪一直流进领口。脖子痒痒地,但我任它流下去,假装流的是血,任它流干。
晚上停电的时候,妈妈开始在漆黑油腻的厨房里摸索,在某个抽屉里找到半截红色或者乳白色的蜡烛。我面对着点燃的蜡烛,听着楼下孩子们因停电而雀跃的叫喊,然后我一根一根揪自己稀疏的头发,头皮并无异样的疼痛感。我的神经末梢过于迟钝,而我的精神末梢又过于敏感。我把揪下来的头发在蜡烛的火苗上烧,头发很快就自己卷曲了,好像活的一样。
喜欢玩弄自己手指的关节,让它发出咔咔的脆响,感觉舒筋活血。为此,我又没少挨妈妈的骂,有时她“啪”地一巴掌就打在我双手上,令我猝不及防。我感觉她一直是这样强悍而危险的女人,以至于近距离接触时她一抬手我就本能地往后缩。
我桌子上有一排陶瓷小狗,我喜欢平时它们用眼睛注视我的神情,喜欢被关注,喜欢被爱。即使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离,也甘愿接受这样的束缚。然而每当我挨打哭泣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去,不叫它们看。那种懦弱和胆怯是我千方百计要隐藏的,强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惧怕被看穿内心。那种流泪的样子是不够美丽的,红肿着眼,跪在地上,哭嚎着对妈妈说我错了,下次再也不犯了。
偶尔大姨宋美佳来的时候,她会陪我玩一会儿。我是比较喜欢她的,她有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芳香。我特别钟爱玩她的头发,用梳子和发绳编成各种造型,常常把大姨疼的呲哇乱叫。每到这时,我就又要挨妈妈的骂,如果运气不好,还会被她扇一巴掌。但直到大姨出国,我都没有放弃我对她的这种喜好。
大姨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但她却喜欢女孩,总是给我买玩具和衣服,对我特别好。
大姨教给我一个游戏,我正着说一句话,然后她故意反过来说。比如我说,我吃包子。她就特惊讶地说,什么,包子吃你?!我说蚊子在我家。她叫你在蚊子家?!后来我们常玩这个游戏,每次都乐不可支。有一次我说我是所有动物的皇后,她说什么,你是黄色儿动物的背后?!把我逗得泪花直往外蹦,嘎嘎嘎笑个不停。
除了大姨,没人能够把这个游戏玩好,包括我父母。他们的表情和语气总是不对,我纠正过他们几次,还是不行,我就干脆不和他们玩了。
逢年过节,沈家的人就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到奶奶家,欢聚一堂。
晚上我们还会像家家户户一样,趁着喜气的夜色,到楼下去放烟花和鞭炮。
我常常举着一根细长的香一样的东西,燃起来“嗞嗞”地叫,放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像小仙女的舞裙,翩翩起舞。我举得离身体远远的,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大院里,有些人会指着我友好地说,那是沈家最小的孙女。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我会偷偷地骄傲,仿佛自己已然是个名人。
但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就再也没碰过烟花炮竹。开始是爸妈对这种小儿科的的游戏没有兴趣,后来听说政府为防止污染干脆给取缔了。
那种绚烂的美在我还不懂得欣赏的时候,就活生生地从我的生命里被连根拔走。
五岁时奶奶病了,听说是一种叫龙缠腰的病,如果龙的首尾相接,她就死了。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怎么样一种神奇的病,反正我被送到了幼儿园,就在我家楼下。
《残翅》 一瑶晶(4)
我直接被送到大班,那里的老师认识我父母,对我特别关照。但一屋子的小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好像都是一家人,玩的时候不带我,吃饭的时候不叫我,换座位也不会告诉我。有时候我早上到班里,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过了很久,我才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我们约好什么时候一起穿裙子,什么时候带糖来吃。我们一起在脚上涂了红指甲油,约好一起光脚穿凉鞋。有人见了说,瞧她俩,怪不得不穿袜子,原来是涂了红指甲油,臭美妞儿!于是第二天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上了袜子。
园里有很多娱乐设施,我最喜欢的是滑梯,不用别人,可以一个人玩的东西,而且无需争抢。我最难以接受的是转椅,好多人在上面转到要吐,他们尖叫刺破耳膜,令我从胃里泛上恶心。平常我都不敢坐在秋千上,总怕有人从后面偷偷推我,秋千荡起来的失重感觉好像快要死去,恐惧像手,可以轻易地一把捏住我的心。翘翘板有点意思,但我总是压不过对面的人,无论我怎样用力地坐下去,都只是让对方翘起来一点点,很快又落在地上不动了。我甚至为此自卑过。跟翘翘板类似的有一条木头船,船上可以乘三五人,有个女孩教我们念: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还有一样东西坐落在草坪中,是一个可以转动的大球,球身由各种颜色铁棍支撑,酷似地球的经线。球面上有一个小门,打开小门,我们可以进到球内,球内有一圈窄窄的座椅。通常里面坐满人,外面还有人推,球就带着人一起转。虽然很类似转椅,但我却很喜欢在它静止的时候坐在里面,关上小门,几根铁棍就能把自己和外界隔离,感觉奇妙而安全。
有次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里面,我本想过去,却看到几个男孩抢先一步。他们突然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