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男人。酒,似乎是他们的共同爱好,这种透明的液体也给若桢带来过多少间接的伤害和难以容忍的折磨。浩钧喝得这么醉,还是第一次。
浩钧和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睡着了。他睡得很沉,还隐隐地打鼾。若桢在他身旁坐下来,抚着他发烫的脸颊。浩钧的头发全湿透了,身上也滑滑腻腻的都是细密的汗珠,若桢拿了条毛巾,浸泡在热水里,拧干了细细地给他擦拭。她眼角的两串泪珠却自顾自地跌落下来,啪啪地打在浩钧的脸上。她又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短暂的婚姻生活。她的心事仿佛一个极其灵敏的温度计,外界环境稍有一点变化,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她的情绪都会随之上升,随之下降,自己完全无法克制。可她的心事怎么能向浩钧说呢?怎么能去告诉他,她曾经历过那么一段难以启齿的日子呢?时间如同一个圆形的跑道,起点,或许就是终点吧。
若桢看着身边这个借着酒力酣眠的男人,心里升腾起来一种阴沉湿重的感觉,仿佛那条浸泡在水里的毛巾。她一直都不明白,浩钧为什么会喜欢她呢?为什么会在知道了她那些过去之后,还可以义无反顾地爱她呢?母亲前两天给她打电话,她斟酌着词句,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浩钧。母亲意料之中的高兴,说一个女人终究是要找到一个男人的,何况像若桢,一个人孤零零在外边,有一个人照顾总好过一个人孤独。母亲从来不提若桢以前的事情,但这一次,她再三的犹豫之后,还是问了若桢:“你的事,跟他讲过吗?”
若桢沉默了一阵,说:“讲过了。”
母亲叹口气,说:“既然这样,你一定要好好地跟他好,知道吗?你对一个人好,早晚会得到报答的。即使在这个人身上得不到报答,在另外的人身上也会得到报答,在年轻的时候得不到报答,在年老的时候也会得到报答,在你自己身上得不到报答,在你儿女的身上也会得到报答。真的,只是迟早的事。”
若桢看着浩钧,想,难道他,这个酣睡的男人,真的是上帝安排给她的吗?
浩钧沉沉地睡着,大概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咧着嘴笑了,一缕口涎从嘴角流下来,沾在枕巾上面。若桢拿了纸巾给他擦拭。浩钧有点不耐烦地哼哼着,晃着脑袋。他那么可爱,真的可爱,神态表情都像个睡梦中的婴儿。若桢耐心地把他嘴角的口涎擦干净,把他贴在额头的发丝整理好。浩钧的鼾声又起来了,在静寂的屋子里宛如僧侣唱经的呢喃,遥远而神秘。浩钧翻身,把她的手压在了头下面,沉沉地继续睡。若桢害怕惊醒了他,就顺势伏在了浩钧的身上,用自己的手给他当作枕头,陪伴他入眠。这一个瞬间若桢感觉到了原来照顾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可以是如此地投入,如此地忘情。她简直想不到就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别的事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如果能将她所拥有的一切化作一个愿望,她情愿就这么一辈子看着浩钧,看着他枕着她的手,婴儿般地酣眠。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若桢忽地听见自己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就是这个人了。
第三部分此生再无须为生活忐忑了
若桢终于和浩钧谈到了结婚的事情,这让浩钧感到无比的意外和惊喜。他觉得若桢仿佛是儿时玩的鞭炮,有时候捻子着到了一半突然熄灭了,可谁都不知道它究竟还会不会响。浩钧曾经以为她不会再说起这件事了,起码不会在这段时间。可是在他那次醉酒后的某一天早上,若桢给他端来了早点,表情很镇定地对他说:“你说,你什么时候回一次家,跟你爸爸说说我们的事?”
那个断了捻子的鞭炮居然响了。出乎意料地响了。
浩钧傻傻地问:“说什么,我们结婚的事吗?”
若桢简直又羞又气,点着浩钧的头说:“总得家里人先同意吧?你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浩钧乐得在床上翻了个跟头,呼吸都不连贯了,问她:“是真的吗,若桢?”却又不等若桢说话,急匆匆地穿鞋下床,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要去单位,说:“攒了一个礼拜的假期呢,这回可用上了。”若桢端着牛奶追出去,可浩钧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下去,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是工作一年多来,浩钧第一次向部里请事假,而且一请就是六天。胡主任还以为他家里出什么事了,关心地问了几句。浩钧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次回家是为了筹备婚事,可那一脸压抑不住的笑早向人说明了一切。胡主任问了几句就批了假。午间休息的时候,浩钧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明天回家去。父亲自然很惊讶,说你不用上班吗?浩钧忍不住笑,费力地解释了许多,却把要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父亲说什么也不许他在家一个礼拜,说既然回来了,就住上两天,到坟上去看看你母亲,赶紧回省城去,不要耽误了工作。浩钧挂了电话,怅然地微笑,觉得父亲迂腐得有些可笑。
下午对浩钧来说漫长得难以忍耐。好容易捱到了下班,部里的人都走了,浩钧才收拾好东西出来,远远地看见等电梯的人很多,就直接走楼梯下去。大约到了12楼,前边突然是一阵浓浓的烟雾。浩钧想,有谁下了班还在这儿吸烟?大概是有什么浓得化不开的心事。浩钧不愿破坏人家的思绪,就打算转身离开。可那抽烟的人长叹了一声,声音既熟悉又苍老,又摄人心魄。浩钧把头探过去看,果然是向林。
向林老了许多。他最近调了组,跑比较热的一条线,新闻点很多,竞争也相当的激烈。刚上来的年轻记者都拼命地发稿,甚至把一批老记者都比下去了。向林在这样的长跑里显然落了下风,发稿量一直平平。报社里末位淘汰的制度已经逐步建立起来,向林的压力一下子从收入的多少变成了饭碗的得失,比以前蓦地加重了许多,仿佛承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再多加一根稻草都会把他压垮。浩钧坐在向林身边,楼梯阴湿冰凉,半个身子都感觉到了寒意。向林见是浩钧,甫一惊惧的表情慢慢冰释,不无羞赧地说:“唉,惭愧,让你见笑了。”浩钧说:“遇到什么问题了,我能帮上忙吗?”向林很感激地拍了拍浩钧的手背。那一瞬间浩钧感觉那应该是一双常年耕作于田间的老农的手,粗糙,龟裂,甚至带着土粒和伤口。
“向林,有什么问题讲出来,我想大家能帮忙的都会帮忙的。”
“月底了,第一次亮了黄牌,再这么下去,我这部聘的记者都干不长了。”
“这个月你不是发了3篇大稿吗?”
向林摆摆手说:“那是同组的人帮衬,主动把我的名字署上去的,我算什么?能写出来大稿,笑话。”
“不管怎样,这个月有了这3篇大稿,咱们工作不落后了,下个月好好努力。”
向林沉默了。他手里的烟燃烧着,楼梯内寂然无声。浩钧可以听到烟草燃烧时咝咝的响声,宛如交响乐中那一小段竖琴的独奏。浩钧想,大概向林所有的自尊和自信,都像燃烧的香烟一样,愈来愈少,直到剩下一个烟头,一地烟灰,一片袅袅难以散去的青烟。
向林看着燃烧到尽头的烟,眼睛里淌出泪来,说:“我是不是不该来做什么记者?可是我想做,以前是社里值班员的时候,做梦都是在跑新闻,写稿子。但现在我是记者了,这条路子为什么走得这么难,这么痛苦呢?”手里的烟头灼伤了他的手指,向林手一松,烟头落地,溅起几点火星。
浩钧劝他说:“新闻感觉不是着急就能急出来的,你也不要太操切了。”
“我老婆身体不好,现在没有工作,我儿子也该上学了。一家老小都靠我一个人养活,你说,我能不急,能不操切吗?但是人总得要张脸吧,我已经想好了,不行的话就辞职吧。自己走,总比张榜公布后灰溜溜地走要好。”浩钧看着他又点上一支烟,黄色的火苗舔舐之处,一个红红的圆点在楼梯里忽明忽暗,仿佛幽灵的眼睛一张一合,窥探着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坐在公交车上,浩钧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原先以为一到了报社,只要好好工作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此生再无须为生活忐忑了。今天见到向林后,才明白一切并非如此。懒散的人虽然注定失败,而勤奋的人也并非事事顺心,那种无过便是功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浩钧陡然觉得压力倍增,甚至有些后悔一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如果休假回来,发现部里自己的办公桌上换了其他的人,那该怎么办?浩钧被自己的联想一下子惊呆了。好在,他还有若桢。以前到了这种遇事绝决不下的时候,浩钧总会不知所措的。他现在急不可待地要见到若桢,告诉她他的疑虑,他的不安。若桢一定会有办法的。浩钧看着车窗外,一点点灯光在玻璃上一闪而过,划出来一条稍纵即逝的光线。在玻璃上,浩钧看到了他的脸。那张有些陌生的脸的后面,是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第三部分不敢确定浩钧已经离开
若桢果然在家,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浩钧刚一进门,若桢就迎上来说:“你可回来了。我就说要下去打电话去报社呢。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浩钧说:“遇见向林了,跟他说了会儿话。”
若桢把他的包接过去,说:“就是那个在我们系进修过的马记者?”
浩钧惊讶地说:“你记得这么清楚?”
若桢笑道:“我不但知道这个,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浩钧越发的惊讶,把想好的那些话统统忘掉了。若桢点了点他的胸口,狡黠地说:“反正我就知道。”顿了顿,又说:“要是你心里敢有别的女人,也一定瞒不过我的,哼。”若桢的表情是一种再高明的画家都无法调出来的颜色,从未见过,难以形容,只是让浩钧由衷地觉得可爱到了极点。浩钧不是画家,无需去研究,只要站在若桢面前静静地欣赏就是了。若桢见他发呆,就不无娇羞地推了他一把,说:“快吃饭吧,明天上午的火车,车票我都买好了。”
吃过饭,两个人一起洗碗,互相撩水嬉闹,弄得身上脸上都湿淋淋的。做完家务,浩钧要沏茶,若桢下命令说:“今晚不许喝茶了,明天你一早要走,不能让你爸爸看见你无精打采的,会说我不懂得照顾你。”浩钧想想也对,就笑道:“我毕业一年多,胖了十斤了,都算你的功劳可以不可以?”若桢羞羞地笑了。浩钧看着她笑,笑得她耳热脸红。她瞥见他床头有个闹钟,救命似的拿过来,说:“你是七点半的火车,我定在六点,不,六点十五吧,你可以多睡一会儿。不过六点半时就得下楼了,要不赶不上火车的。”浩钧笑着点头。若桢说:“你这表准不准?”浩钧说:“我也不清楚,你把时间拨快了试试。”若桢果真把时间调到了六点十五分,闹钟却没有响。浩钧笑道:“小傻瓜,你不把闹铃打开,它会响吗?”若桢一看,可不是没有打开,脸越发的红了。闹铃丁丁丁地响了起来,愈加显得这屋里的寂然。
若桢把闹钟放到桌子上,说:“你快些睡吧,我回去了。”
浩钧一把抓着她,说:“再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