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桢把闹钟放到桌子上,说:“你快些睡吧,我回去了。”
浩钧一把抓着她,说:“再等一会儿,不着急的。”
若桢慌了起来,挣开浩钧的手说:“你怎么了,明天要早起的。”
“现在还不到十点,我哪儿睡过那么早?”
“那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去了。”
浩钧想了想说:“起码你得替我整理一下行李吧?要不然我爸爸看见了,我就告状说你人很懒,不会整理东西。”若桢被他幼稚的威胁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拐回来,找出了行李箱,一边理着,一边警告他说:“你不许过来,只能在那边坐着。”浩钧笑道:“好,好,我只坐着就好。”
行李箱里果然很乱。不知是不是浩钧故意弄成这样,好把她留下来的。若桢把一件件衣服拿出来,叠好,重新放回去。浩钧看着那一件件上衣袜子经过了若桢的手,仿佛沾染了她身上幽幽的体香。不知过了多久,若桢突然说:“对了,我家乡的茶叶,给你爸爸带点回去。”说着回她的房间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她脸上湿湿的,好像擦了把脸,手里面除了茶叶,还有一条大围巾。浩钧问:“这围巾你买的?”若桢说:“是啊。你这次回去说的是咱们的事,我不给你爸爸买点东西不好的。”浩钧笑道:“你这围巾,八成我是要带回来了。”若桢惊讶说:“为什么?”浩钧说:“我爸爸心疼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紧着我用,他见了这么好的东西,哪有不给我的道理?”若桢笑道:“傻瓜,你等等。”说着又回她的屋子去,回来时拿着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说:“早给你买好了,想等你回来时再给你。你要是这么心急,现在就戴上吧。”浩钧听她这么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第二天一早,闹铃果然在六点十五分响了。浩钧还正在穿衣服,若桢已经过来敲门,催他动身。下楼的时候,若桢把围巾给他围上,说:“到了家给我打电话,知道吗?”浩钧说:“好,我到家就打。”已经是深秋时节了,清晨的天气凉了起来,让人皮肤一阵阵发紧。浩钧走远了,扭过头时,还看见若桢站在楼下,怔怔地朝他这里望着,仿佛不敢确定浩钧已经离开。
第三部分一个心气被耗尽的躯体
离开浩钧的日子如此的漫长。
若桢很难形容等待的心情。浩钧走之前,她一直想问他会怎样把她以前的事情讲给他的父亲,但这样的话她始终没有说出来,仿佛是游离在坐标两侧的曲线,虽然反复地纵横交会,却离中心越来越远。从浩钧以往的描述中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父亲是一位深得民望的乡村教师,耿直,俭朴,带着点迂腐的旧学究气质。他会接受一个有过那样过去的儿媳吗?在漫无边际的联想中,若桢想起了孝桐的父亲,那个醉醺醺破坏了她所有的理想的男人。或许那个除夕之夜他根本不知道曾经做了什么,一切悲剧都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从天而降,如此突然而毫无挽回的可能。同样的悲剧会不会再次降临到她身上呢?若桢把自己关在屋里,有气无力地想,一直想到身心俱疲。她突然间意识到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浩钧在身边的生活。习惯了每个清晨的问候。习惯了每次睡前的晚安。习惯了每回她做饭的时候他在倚在门框上,一本正经地讲些从编辑小王那里抄来的笑话,看着她忍不住笑,把身上弄得湿淋淋的。这一切她都已经熟悉了,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旦浩钧骤然从她身边剥离开,仿佛把她囚禁在了一个没有光线,没有温暖的黑屋子里,让她难以继续坚忍。
分别的第一天,若桢做了份鸡蛋炒饭,一个人冷清地吃着。周围的一切——勺子,盘子,茶杯,餐桌——都是冷冰冰的,浩钧的气息还留在那里,而人已经离开了,远在数百里之外。若桢蓦地害怕起来。如果浩钧回不来怎么办,如果火车在半路出了事怎么办,如果他父亲不同意怎么办……一连串的想法冲击得若桢宛如风中之烛,任何一点多加的力量都会把这点子烛光吹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重新燃烧起来。若桢觉得脸颊上凉凉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时已是泪水涟涟。有时她仿佛听见了一个脚步声传过来,而且越来越近,忙凑到门后面,把耳朵贴上去去听。听着那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地又由近而远,都不是浩钧。以后的几天她更是难以下咽任何东西,一下班就瘫软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思念浩钧,一直把自己弄得哭出了声,又在无边无际的思念里沉沉睡去。
在浩钧离开的日子里,若桢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仿佛一层层地剥着白菜叶,直到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菜心来,如此的鲜嫩,如此的易受伤害。每个熟悉她的人都不禁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憔悴。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四天,明天就是周六。若桢斜靠在床头,看着窗口那片折射过来的阳光慢慢变得稀薄,慢慢从对面的山墙上消失不见了。若桢简直不知道太阳在明天是不是还会升起来,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是一片漆黑了。
她的太阳在哪里?
夜色渐渐深了。楼下开始喧闹起来。这里成片的简易楼房是本地的农民搭建的,招纳着漂泊在省城的游民。来这里租房的人鱼龙混杂,既有刚刚毕业两手空空的毕业生,也有来省城找工作的外地农民。一到这个时候,白天为生计奔忙的人们都会闲适下来,换上宽松的衣服在灰蒙蒙的楼群里闲逛,骂街,甚至打架。在这里没有学历高低之分,没有职业贵贱之别,在油腻腻的小桌子上头挨头吃面条的,可能一个是工地的搬运工,一个是公司的白领。若桢极不喜欢这样的喧闹,觉得外边的声音都是昆虫发出来的,仿佛夏天的知了,秋天的蟋蟀,只会让人焦躁不安。以前在这个时候,都有浩钧陪着她聊天,现在只能她一个人来面对尘嚣泛滥后的孤独了。而渴望高升的自我目标与现实情况的巨大反差,使得备受离别之苦折磨的若桢更加的沮丧。即便是和孝桐热恋的时候,虽然那是她的初恋,但她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刻骨锥心的思念。孝桐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她会觉得安静甚至是庆幸,而离开浩钧的日子里,竟让她感觉到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了。若桢慢慢开始明白,她对孝桐的感情更多的是盲目和顺从,和浩钧在一起才让她体会到恋爱的从容和恬静。真正的爱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她回忆起和孝桐在一起的日子,情不自禁地为以前的事情羞愧难当。她扪心问自己,为什么她曾经会那么坚定地要和他在一起,明知前面那堵墙又高又厚,还要狠狠地撞上去,直到撞得头破血流呢?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成功,只能一个人躲在一边,默默地等待伤口的愈合。
她不敢想像浩钧的父亲拒绝他们的婚姻会给她带来什么。那将会是一个多么致命的打击。若桢甚至觉得她自己和街头、和人行天桥上那些待售的小宠物一样,可怜巴巴地等着买主。既然没有卖掉,也就没有人来宠爱,就不能说是宠物了,顶多是一个会动、会叫的可怜虫。若桢眼里,这栋简易楼房,这间看不到太阳的屋子,分明就是一个狭小的笼子,牢牢地把她关在了里面。能爱她,宠她,一辈子对她好的那个人,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若桢已经不会也不敢再流泪了,她只害怕浩钧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心气被耗尽的躯体,一个再不知道什么是欣喜,什么是忧愁的空壳了。她忽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小说里的怨妇,而这个是她以往深恶痛绝的。
在爱与痛的边缘上不知挣扎了多久,若桢恍惚地睡着了,又像是很清醒,周遭的任何响动都能清晰地听到,只是没有力量再睁开眼睛。在稀薄的梦境里,若桢好像站在了一个白色的,很高很高的大厦顶层,天空澄静而透明,虽然到处都很亮,却看不到太阳。四周并没有人。若桢突然直直地朝前走,像是有人在后边使劲地推着她,让她根本无法停下来脚步。若桢很快就站在了大厦顶层的边上,天空距离她是那么的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若桢”,那分明是浩钧的声音啊。她赶紧低头,浩钧就在大厦的下面,朝着她微笑。若桢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因为她知道她不会有事的,浩钧就在那里,他在那里等着她。若桢感觉到她的身体仿佛飘在了半空中,仿佛一根羽毛,晃晃悠悠地下坠,那样不慌不忙地奔向爱人怀抱的感觉妙不可言。若桢不知何时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离地面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睁开了眼,可是浩钧呢?四处空无一人,浩钧在哪里?若桢来不及喊叫,便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腾地坐起来,这才感觉到已经汗流浃背了。
第三部分一种突如其来的眩晕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若桢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微笑着对她说:“怎么醒了?”
若桢不敢相信,抓着那人的衣服,使劲地摇晃着他:“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浩钧笑道:“小傻瓜,是我啊。”他摸了摸若桢的额头,惊讶地说:“你做噩梦了?怎么一头的汗。”说着起身去拿了条毛巾,细细地擦拭。若桢一边感受着他的细心,一边说:“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浩钧说:“我是下午的火车,路上晚点了。”若桢看着他,呆呆地想问他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其实她已经说了。浩钧何尝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就握着她的手,慢慢说:“我爸说,只要我们彼此都乐意,他有的全是祝福。”
若桢听着,静静地流下来眼泪。那一滴滴眼泪仿佛流淌下来的蜡烛油,一滴一滴地凝固在了若桢的脸颊上。新的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凝固在以前的泪水上面,越来越厚,越来越多。若桢由衷地感觉,她一生一世的眼泪在这个夜晚都会流尽的。以后的日子里,不再会有伤心的时候了。
若桢一夜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傻笑,一会儿怀疑幸福是否真的来了,一会儿激动得难以自持。天亮的时候,若桢忍不住起来去找浩钧。浩钧大概是连日的奔波下太疲倦了,睡得很沉。若桢见行李箱还摆在门口,就轻轻地拖到一边,打开来整理。从一件衬衣里滑出来一个信封,砸在若桢的脚上,仿佛一片大大的树叶。她好奇地捡起来。信封是自制的,上用毛笔写着:
裴女士若桢亲启
若桢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想道,这会是他父亲给我的吗?想着想着,手指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气,居然把信封撕掉了一角,露出了信纸。若桢急得叫起来,她想不到纸张的撕裂也可以产生铿锵的声响。
若桢小心翼翼地把小拇指塞进信封,一点一点地挑开剩下的部分。信纸是白色的,边缘带着毛茬,估计是从那种乡间常见的大白纸上整齐地裁下来的,整张纸微微泛着黄色。信是用毛笔写的,通篇工整的颜体小楷。
裴女士若桢:
我是杜浩钧的父亲杜荻岷。我儿浩钧已将你二人的婚事告与我知,我心甚慰。
我儿浩钧十岁丧母,于今已十又二年矣。此十二年间,我为人父者含辛茹苦,与他姐姐一同供养他负笈求学,至今彼稍有所成,得自立于当世,种种生存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