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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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墓-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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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造的孽,根本就没想图你个什么。我跟姐姐一样,你也别想诱惑我。”她似乎有些激动,振振有词,近乎演说一般,“历史上那么多人追求功名利禄,哪又怎么样?唐朝有位张继,京都会试落榜,愁情苦怀,一首《枫桥夜泊》流传百世,而与他同时期的状元及第,则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历来名利都是诱惑。世界缤纷异彩,社会五光十色,对人的诱惑太多太大,要拒绝诱惑。”她说自己,言外之意显然是说给我听。“古人言: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是做人的根基,更是立功和立言的根本和前提。古人做人的标准是‘仁、义、礼、智、信’,并以此规范一个人的思想、行为、性格、修养,实际上无非是教人如何立德做人。我看这同样适用于现代人,不论是教书、做学问还是经商、办企业,首先要立德做人。德之立,功成言著名遂。‘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杜甫正是以此立德,才写得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两对黄莺鸣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的千古绝唱,因而也成就了他的伟大。当今社会,你越是特立独行,卓尔不群,人家越是不卖你的账,除非你是生在官宦将相之家,自会有人给你吹喇叭、抬轿子,扶上马、送一程;凭你那个‘老革命’,在生不过如此,死了还能保佑你?要么你抛弃世俗功利,不为其所惑所染,甘愿孤独寂寞,清贫淡泊,苦其心志,眈思致学,搞个技术发明或理论创新,得个什么世界大奖,为国争光了,那就另当别论。但你能舍得抛弃,过孤独寂寞清贫淡泊的生活吗?也许你会说能,别人呢?跟你做的是同一个梦吗?自古圣贤无不崇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陶渊明不谓不是知之者、好之者吧?‘久在樊笼里’他不乐,辞官归田园,不就成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乐者么?!‘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何等的达观乐天!大欢乐是知者好者所不及的人生大境界!你学物理、教物理、研究物理,‘细推物理’你有乐趣吗?‘流观’‘俯仰’你开心快活、浪漫依然吗?看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整日里难得咧嘴一笑,倍受挫败的样子。申明一点,我不是想打击你的积极性,倒是想劝劝你先研究一下你自己,回归内心,或许发现一个新的自己。当然罗,也许别人不这么想,正等着你一步登天呢。”
  如此见识,非同寻常的女性,真可谓见貌辨色,聆音察理,不愧是学历史的。她直言口快如刀,话外有音有质有量,刀刀切中要害,“别人”更是专有所指。唉……多年来我一直愧恨交织,惶惶惴惴,何尝有过快乐?春桃惨死,更是背上个沉重的十字架,哪还有闲情逸致奢求浪漫?我不想扯出一堆乱麻,换个话题说,已跟彭书记讲好了,想趁这个机会把兆钧搞到剑桥深造。
  “他不需要你操心!”她斩钉截铁,语气好象是兆钧的妈,“你就是真心诚意帮忙也是多余的,他自己有本事,我了解他,根本就不需图你什么。”
  我的家乡乃三楚之地,尤其是农村,人们骨子里多有着“穷且益坚”的秉性。我真无话可说。
  一阵沉默之后,她平平静静的说:“我不是拉后退的女人,也没有资格,更不企图改变你什么。研究学问,无论谁都会百分之百的赞成,也巴不得你功成名就。我不懂物理,什么‘相变’,觉得有点玄乎;参加国际学术交流当然好,去听听同行们的高见,我们中国人小农思想根深蒂固,连你们这些专家教授都喜欢埋头搞‘自留地’,重视评比鉴定,缺的就是平等交流。不过我要多说一句,你也别把老外当神灵,期望值莫太高。就你说的那课题,用历史眼光看,我估摸着,恐怕老外也是刚摸门,想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可能是你个人的一厢情愿;世界上决没有什么快捷便当的科学研究,人家爱因斯坦相对论都花了十多年。你千万别忘了马克思的教诲:在科学上面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只有那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畏劳苦的人,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她瞧瞧我,神情黯然,“你这个人哪,叫我怎么说呢……坦率讲吧,我对你没有信心,说句不重听的话……”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聆听老师批评教诲,正巴望她吐出那“不重听”的厉言,她瞟我一眼,停顿一会,吞咽一口唾液,甩过一句:“还是你自己琢磨琢磨吧。”我真巴不得她数落一顿,挖苦、讽刺、嘲笑也罢,那怕是最难听的“急功近利”呀、“志大才疏”什么的——逆耳忠言,将会有益于我沉静自省,选择目标,校正航向,激发我潜在的能量,刺激起我不服输的斗志。我这个人最不服输,有二篇得奖的论文就是在别人最瞧不起我的时候奋笔疾书的。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最大的缺点是耳朵软,听不得三句好话,赞扬,灌迷魂汤,我便晕头转向,飘飘然,不晓得风往哪个方向吹,结果不打自败。见我想开口,她立即制止:“不要再讲,我也不想点破,依你我个性,辩不出个结果,话多了反而会生分,到此为止。最后给你一句话,我会一直等着你,不论是衣锦还乡还是打了败仗,那怕是受了伤,我这里随时都准备迎接你,洪铺永远是你的疗养院。”
  好厉害的女人,语意深刻而点到为止。入木三分,把握有度,柔中有刚,如棉中藏针,叫你觉着痛,又不一针见血。最后一句话最教我感动。她有着春桃的温柔贤淑,一个贤内助,又有着叶老师的宽厚胸襟和远见卓识,一位出色的参谋,逑得之,人生之万幸!
  我拐弯抹角总想套她那句“不重听的话”,她亲热地用手点着我的鼻子道:“你呀,可气又可爱!”瞧着我巴望的神情,“要说人么确实优秀、出色,是女人都喜欢。就是优点太突出,像摆在商店橱窗里的弯弓,张开如满月,光亮而完美。也许别人就是喜欢,我总觉得不正常,至少是不真实。好比人的身体,越是锻炼得健康完美,找不出自身有什么毛病,往往掩盖体内滋生的病毒,一朝抵抗力下降,必酿致重病乃至发生病变贻害终生,方觉为时已晚。你是聪明人,还要我多说么?”她那神情像教师上完课,留下作业给学生自己做。
  冬梅不愧是特级历史教师,她不搞填鸭灌输式,循循善诱启发你自己去思考。历史一般学生不太感兴趣,死记硬背的多,她的课堂教学一反“先生讲,学生听”的传统,根本不背什么讲义,也不照本宣科,而是讲历史故事,每堂课必讲,她写讲义就是编故事,把自己在大学里查的历史典籍都用上了。每堂课都以故事开始,引人入胜,学生都喜欢上她的历史课。她教的学生,历史高考成绩年年全县名列第一,单科历史最高分总在她教的班上。她当班主任,根据学生的不同特点兴趣,因材施教,同样重视并鼓励其他兴趣爱好的学生,强调学好历史而不强求学历史专业,而她班上报考历史专业的人数全校最多,录取全国名校的也多在她教的班上。她的经验愿意与人交流共享,却并不炫耀,也不写文章、作报告,就是请她讲也难得出山。平实,效用,快乐,是她日常处事三大原则,不争职称,不攀待遇,一切顺其自然,特级教师还是县政府特殊授予的。她是全县有名的优秀教师,学校一再动员她申报高级职称,她不为之所动,县领导尊重人才,特别授予她一顶桂冠,她只觉得是个累。要不是彭书记无意谈起这些,她哪会讲?所以我也只闻其情,不知其祥。
  告辞那天,跟冬梅一起买了付香纸到春桃墓前作别,她朗诵一般念了碑石上的“桃花”诗,却道:“高春桃要是晓得你早就写好了这篇墓志铭,你说她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哪是问话,碜得我简直牙齿酸痛,尴尬哑言。她倒不以为意,接下赞赏起我的文采,应弃理从文,撺掇我把“墓志桃花祭”的故事写出来,不奢谈其余,也不说太远,就这洪铺七港一带,也算得上一本青简佳话。“告慰亡灵,那将胜过你图的任何名儿,比烧香跪拜恐怕要多个万分虔诚而又神圣的永恒祭礼!”
  冬梅品性如“梅”,语出香飘袭人,直击撞心。“有创意!”惟这时髦的三个字发自我内心的由衷感言。然则,弃理从文,那是何等的自我挑战与跨越?二十多年前仲华讲曾过,我不过当笑话风吹而过,连想都不去想。冬梅今又点将出题,我将如何作文?想当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风靡校园,彰显大男人本色,我自不甘落伍,兼之喜欢哲学,爱好文学,算是全面发展。高中毕业时,不少同学劝我报考文科,甚至有的放言“金班长不考文科,将来就少一位作家”。说得我心动,写信问哥哥意见,是哥哥专程跑到学校最终左右了我的志愿。难道当年人生志愿就选择错了?她听我直白原尾,进而言之:“有道是‘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要是回到农村,我姐姐就不会嫁给小木匠;且不说天赋,有你这样的文学基础和兴趣爱好,说不定早已成了新一代农民作家。”
  出语不凡,击中我的要害,可人生何处能买后悔药?我是有宏愿或者说梦想的,皆碰壁而成泡影。说的也是呀,我常写一些诗文,不过是感悟与抒怀而已,就是没想过发表和当作家。她说不想当作家也好,省心负累,那就“游于艺”吧,愈说兴味愈浓,最后爽朗地说:“当作一场游戏,你写我抄,修修改改,抄抄传传,陪你一起玩!”
  冬梅大大方方的一直吊着我的膀子送我到七港,亲密得如同她的丈夫,路上见到每个熟人她都主动打招呼,似乎向人们展示她与我的特殊关系。行人不时投过钦羡的一瞥。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刻意打扮一番,脖子系上那条我特别熟悉的丝巾,临风飘起,红红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更显娇媚楚楚动人。待要上车时,执手相看,泪湿娇俏,长握一别,尽在不言中。
  一辆汽车进站,乘客纷纷下车。一个熟悉的身影,兆钧!不是讲不回家吗?紧随其后的跃入眼帘——大内!我顿时惊惶失措,正不知所以,收票员最后一次催促到省城的旅客赶紧上车。我旋风般转身飞跨几步,连“再见”都顾不及道一声,掉头钻进车内,等冬梅反应过来,汽车已缓缓起动。我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几天来她既不呼“教师爷”,也不叫“表叔”,更未直呼者名;按说直呼“朝晖”并不为过,或许她一时难以启齿,也或许还不到开口直呼者名的时候;不得已要叫我就“嗨”一声,要么用眼睛示意我,要么款步走到我身边轻轻碰一下我的手臂,多少温馨与诸般情愫耐人意味。我心不忍就此作别,赶紧探头窗外,挥手拜拜,清楚地看到她手里高高扬起那条丝巾,不停地挥动,发出眩目的桔红色光芒,像在我们中间牵起一根跨越时空的金丝线……忽听车后传来连连高喊叫“姨”声,抬眼望,兆钧急步朝她奔过去,高高扬起的手打断了金丝线,大内像个怕丢失了的小孩子,小跑步的紧紧跟在后面。
  汽车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颠簸,如船在波涛中晃荡,人也跟着仰合,摇摆,撞得我头晕脑胀,大内的身影梦魇般盘踞我的大脑……她知道冬梅送我,醋性大发,毫不讲理,一追再问,使出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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